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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家族战事

媒体:原创  作者:姜文社
专业号:姜文社 2010/5/25 21:59:18
 

第八章 家族战事

黄土岗上,神秘而寂静的灌木丛里,突然哨声喊声大作,尘烟四起。一只鹿昂着首,奋飞四蹄而去。群犬狂狺,紧随其后。哨声喊声压过来,原来是山中一伙剽悍少年在围猎。为首的,正是姬发。格子布衬衫筒在西裤里,昂首而吼,如狮啸,不时有灌木在脚下被踩断,英姿勃发,平常而又神奇。
天晚,姬发身上带着一股青山绿水气味而回,听见大门内有娘儿的脚步声,故意变了个陌生声音问:
“家里有人么?
“没有。”
姬发哈哈大笑,一脚踢开门,饧涩着眉眼说:“臭娘儿,你算啥呢?大约算这家里看门的小母狗吧?”娘儿也笑道:“我当是谁?呸,没个正经!
饮食男女,夜来男子野性地翻卷着女子的焦处,女子温热地洇润着男子的渴处。曲意缠绵,销魂蚀骨里,只觉活着真美。夫妻俩相约,再怎么也要把人活成丑老婆烂老汉。
第二天,姬发没有像平常那样早早起来去跑步,困睡不起。他睡相历来不好,身子露在被外,却被角蒙着头。大叉开四肢仰躺的身子,肤色美若流金。太阳已半竿高了,光线由老式的雕纹花格窗户柔和地洒进来,他才打着哈欠,懒洋洋地穿衣,身上的肌肉一抖,如水波一样动荡着。小娘儿待他下炕洗嗽毕,恭恭敬敬捧着一个红漆方盘进屋,放在炕中间,亲切地说:“吃!”姬发蹴在炕上,学着她捏细嗓门,娇声娇气地说:“吃!”小娘儿笑骂着“死鬼”,坐在炕沿上,且吃且话家常。嘴被吃饭和说话占着,两人就用眼睛来笑,真是顾盼有情。
炕围是万字不到头黑边蓝底藻花贴墙纸,结婚时的那个大红“喜”字,还好好地贴在墙上。炕角叠得整整齐齐的缎被上,蒙着有大团大团线勾荷花的蒙被。炕上铺着家织的蓝底粗疙瘩布单子,四角用铜钱别在雪白的苇席缝子里。
姬发大大地陶醉于这居家的亲切情调中。
乾坤通顺,少男少女的眼光,让人看着刻骨铭心地晶澈。
斜阳草树,寻常巷陌里,单调的山里人生活,他们却一点也不觉乏味。整个世界,都在他们心目中神秘神妙神奇,光灿夺目了。
无论轻重活,姬发总抢着干,只觉心也灵,手也巧,干什么都得心应手。小娘儿则天天变着法儿做饭菜。姬发的脸蛋,又饱满、红润起来。
春燕结婚了。山里不兴男女同学礼尚往来,所以姬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。听说她作为新娘,那日竟喝醉了酒,大哭大闹,闹个亲戚不欢而散。好多日子,山里人都把这当笑话讲个津津有味。姬发当然知这与自己有一定关系,但也没放在心上。自己从没真正向她表示过爱慕,她一厢情愿,只能自找苦吃,没有法子。
姬军终于考上了军校,但没有像姬槐考上大学那样,给姬发心理造成很大刺激。“人比人,气死人”,他不想跟人比了。
芳珍则很轻易就考上了大学。寄来录取通知书的,是她第一志愿所填的学校——陕西师范大学。姬杨虽然很想念妹妹,却舍不得花路费,没有回来送行,只把钱寄了回来。煤矿不景气,根本谈不上发奖金,工资也拖几个月才能发出来。大多数临时工都被辞退。不过美男子和美女子一样,容易有好运。他让人看上去赏心悦目,又极吃苦耐劳,所以被留了下来。小伙子省吃俭用,还常去卖血,寄回家的钱,是真真正正的“血汗钱”。当然,家里人不会知道这些。他给家里的信总是说自己“一切都好”,要弟妹们“安心念书,不要愁钱”。
芳珍走时,姬发夫妇送了她二百元钱。另外,她的铺盖,也全是小娘儿的嫁妆。
正如一首流行歌所言:“一个人的世界浩浩荡荡,两个人的世界碰碰撞撞。”这位小娘儿,当她心不在姬发身上时,视自己如在姬家做客。客人在主人面前,总是有所保留的,所展露出来的总是自己好的一面。当她的心终于落到姬发身上后,好的一面展露得更充分,但既已不视自己为客,而是这家的女主人,在自己的家里也不必有所保留,于是不自觉地也露出身上的毛病来。男权世界,女主内男主外,生活的局限,使山里女人常常斤斤计较,很难做到心胸宽广。姬家的小娘儿就鸡毛蒜皮常常大惊小怪,而真正的大事她却视而不见,漠然处之。不识字无法读书倒也罢了,电视也不看,一无所知,只会说张家长李家短、油盐米醋。姬发说山外的人怎么样怎么样,她却把他当成了个好说痴话的大男孩,动不动就嘲笑。也正因为把他当成了个大男孩,事无巨细,什么她都管,什么都得听她的。不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,就要委屈、抱怨、发火……随着时日的变化,娘儿也变了。不过戴假面具的人才无变化,真人常变化。娘儿正是真人。
姬发在没有得到她的心时,近在眼前却不敢真正接近她,对她便幻想多于真实,如雾里看花,越看越美,越看越神秘。得到了她的心,接近并熟惯了她,迷雾也就一风吹散了,他看到了真实的她,不过一个平常的山里女人,如此而已。况且他生来落拓不羁,不爱受约束,被她什么都管着很不自在;既不得自由,与她天天守着又没有多少共同感兴趣的话可说,他便觉乏味和不可忍耐了;“见多自成丑,不待颜色衰”,她那让他着迷的外表,也渐渐失去了新鲜感。于是,他对她的热情,在持续降温。
生活从表面看,似乎杂乱无序,烟云无定,其实是有序的。几乎每一对夫妻,婚姻都有个危机期。姬发不到二十岁就结婚,“来之既速,去之则迅”,他必像那些早恋的少年一样,得不到时热得狂,得到后又冷得快。于是,这一对夫妻的婚姻危机期,早早地来临了。
小娘儿适应不了姬发的不切实际或者说浪漫,但他那另类另样的感觉,总给她新鲜和激情。他相对于她的有文化,使他在她心目中充满神秘。他既潇洒英俊,又是个刚男劲汉,让她离不了他,无限依恋他,渴盼他永远和她如烈火干柴,如胶似漆,难分难舍……总之,她对他感情越来越投入。因此她的日子,一会儿在天堂,一会儿在地狱。当他对她渴欲爱的感觉迟钝甚至厌烦的时候,她就跌入了地狱。而当他对她曲意温存的时候,她又进入了天堂。随着进入天堂的感觉渐少,进入地狱的感觉渐多,她恐惧、恼火了。她才二十刚过几年,他就厌烦她。“女人三十豆腐渣”,她三十岁时,他才二十六,那时他不知更有多憎恶她哩。来日既让她觉不可靠,她便常无端吹毛求疵,毫无理由地发脾气,大吵大闹。他跟村里哪个年轻女人说过话,她更像侦探一样,设法打听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。如果是在逗趣,她便认定那女人在勾引自己的丈夫,见了面轻者夹枪带棒,指桑骂槐,重者干脆辱骂、厮打,甚至要跳崖上吊喝毒药,死给人家看。姬发本来这一段时间还是清白的,经她这么一捕风捉影,反倒有口难辩了。村里人对桃色新闻兴趣浓厚,一时说三道四,议论纷纷。年轻女人既怕她,又怕落个说不清,见了姬发故意不拿正眼看,更别说理了。无疑,这使姬发对她异常恼恨、憎恶、疏远、冷淡。反过来,也加深了她的痛苦,报复他更过火。两个情人,几乎已成一对仇人了。姬发坚决要求离婚。她极怕失去他,又无计可施,绝望得要死。真是老天给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,她突然呕吐不止,到医院一检查,是已怀孕三个月了。
对于姬家来说,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。离婚的事,姬发已闭口不提,而且变得宽容、忍耐起来,竟设法逗娘儿开心。据说孕妇情绪愉快,生的孩子便健康、聪明。
一个女人,要想在自己所爱的男人心目中位置牢固,不靠自身,而寄希望于给他养个白胖小子,是最不可靠的。然而,娘儿却以为自己这下有靠山了。
那个有几分先锋味的山村女青年武春燕,一直都欲取而代这娘儿为姬发媳妇。
武春燕对姬发,可谓一往情深。可惜姬发仅视她为老同学而已,见面偶尔开开过火的玩笑,也是因为她本身锋芒毕露,从来没动过真情。春燕是在姬发娶了娘儿,无望之下,“破罐子破摔”,嫁了二小的。原先她想,这辈子不求爱情,嫁个无知又没脾气的“老好人”,做事男人管不住,可以放开手脚就行了。然而她如果是脸皱巴白发老大娘一个,也就和二小没爱情得过且过凑合下去作罢。如花似玉二十刚出头,少活还能活五十年,半个世纪之久,没有爱情,她怎能忍受呢?“相见容易相处难”,成天面对那个没有灵气,语言呆板,情感涩滞,乏味无聊,一副死也不兴奋神态的男人,她很快就厌恶得要命。她管不住自己,她就是爱姬发,就是想做那破铜钉大门里面的女主人,就是渴欲得到真正的爱情。于是,她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,一个心思给那姬发设造起情罗爱网来。
破铜钉大门里面的女主人,也正在给春燕制造着乘虚而入的机会。
为人,弄性使气,不如意事便常有,烦恼也便无尽。小娘儿有了身孕后,对姬发在小事上爱挑剔的毛病,更是变本加厉。她自己烦恼,姬发的忍耐也又一次快要崩溃了。
这日,姜老爷子来看女儿。姬发从地里回来,像没看见一样,端着狗食盆子到后院去喂狗,忽然,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了。亡羊补牢,或者为时不晚,他赶忙出来,问候老爷子。老爷子倒没在乎,娘儿脸色却很难看。
吃过饭,送走了老爷子,娘儿便抄着围裙站在院当中吼:“我爹是叫化子,白吃你的饭来了,你给他横眉冷脸的?他巴巴结结的,背了一袋子黄米,老远送了来,女婿倒像个做大官的样,进了门问也懒问他一声。”姬发提着斧子正要去劈柴,忙笑道:“多大个事儿,你也上火。火气太大了!我不是问过他了么?就是没问,‘亲不见怪’,他是我丈人,也犯不上计较。”娘儿听他倒满嘴道理,越来气,道:“好,好,‘亲不见怪’!等你姐夫来了,我也给他拉着驴脸,理都不理,我看你高兴不高兴。”
也是姬发不该,想怎能把那花肠糟老头跟自己最尊重的姐夫扯在一起,冷笑道:“你爹能跟我姐夫放在一个秤星上吗?我姐夫一辈子对老婆忠贞不贰,你爹勾三钻四,害得你得了疑心病,成天对我疑神疑鬼,我都快叫你疑成精神病了。我就看不起你爹,老不正经!
父亲的毛病正是娘儿心里最疼的一块疤,碰不得。姬发偏要碰,她又窘又急,急不择言,竟针锋相对,臭骂起了姬发的父亲,还有校长。姬发吼:“我爹早死了,我姐夫也没得罪过你,少作践他们!”娘儿也吼:“你得罪了我,就是他们得罪了我。你骂得我爹,我就骂不得你爹?你姐夫不养你,我就没有这一遭。他养下了你这臭男人,就是得罪下我了。”
姬发从牙缝里道:“天底下哪有这号胡拉筋乱扯皮,糨糊脑瓜的女人?醋坛子,泼妇!我当初把眼睛瞎了,哪来那么大的劲头要娶你?我这一生,谁也没敢在我面前骂过我姐夫半句。你胆敢再骂他,小心我不客气!”娘儿弯着腰道:“我爹不正经,你就正经了?我知道你厌我了,想另寻新欢。呸,‘请鬼容易送鬼难’!我就是醋坛子、泼妇,非缠下你不可。当我怕你了?天王老子我也敢骂。养出了你这号花肠臭小子,你姐夫正经个屁!假正经,准心里满是男盗女娼!
姬发简直气疯了,忽然一抡手,飕一声,斧子直朝娘儿顶门骨飞去。多亏娘儿眼尖,头一闪,斧子擦耳落地。咚一声,干硬的地面被砸出寸把深的坑来。娘儿大惊失色,两手扎煞在胸前,不认识似的望了他半晌,才哆嗦着嘴唇说:“你下得了手。魔鬼!”转身进屋,坐在炕沿上,放声大哭。近来闹仗,都是姬发最后低声下气赔罪。今日他偏不“热脸去贴冷屁股”,镢头一扛,去了地里。
姬发只闷头走路,没看见春燕正骑自行车迎面荡悠悠而来。那娘儿一咬嘴唇,狠蹬脚踏,照直向他冲去。他发觉了,敏捷地一跃闪开。车子倒了,春燕没倒。她穿着山里女子还不兴穿的西装,越显得身段苗条,亭亭玉立。双目开合如闪电。脑后一个烫得松松的垂髻。眉弯弯的,分明修过。粉红的脸蛋,鲜红的薄嘴唇,也分明涂抹过什么,润润的,香艳十足。姬发却不为其所动。此刻他讨厌所有的女人。难怪孔夫子说“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,女子只可当一朵花远观,不可走近。就像家里的那女人,一走近就成一坛烂柿子醋了。他很怀念成亲前的日子,家里没那个多事的婆娘,自己想怎么就怎么,自由自在,自得其乐。春燕也不过跟那婆娘一个样子。于是他冷淡地说:“眼里没人哇?见鬼!
春燕似笑非笑道:“我爱的人不爱我,感情受挫,相思成狂,‘气蒙眼’了。”小河流水一样略急促但娓娓动听的话声里,明明有一股叫人战栗的幽怨、悒郁味儿。姬发装腔作势地哈哈大笑,道:“白气!我就是不爱你这油腔滑调,你爱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。别再爱我了,老同学!‘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’,嫁了二小,你就学着爱他去吧!
春燕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姬发:躯体高大壮实,线条优美。黑红粗大的喉结,轻轻滚动着。刚硬、紧绷、富于性感的嘴唇一角,是挑衅性的微笑。高高而端挺的鼻梁,是中亚人的特征。黑白分明,分外好看的眼睛,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芒。这是她心目中最标准的男子汉。这男子汉的魅力,总使她无法自控。
春燕的眼光,让姬发心里怪怪的。回忆总使往日的时光,添一层美丽的光晕。但如果让他真回到往日光棍一个的生活里去,他必又会觉难以忍受。男人永远需要女人,这是生物的本能。家里的女人因琐碎屑小惹他烦恼的时候,这个跟家里的女人截然相反的女人,便给他一种阔大和爽快感。这感觉一冒出心头,他就竭力压抑着。他从没想过要换一个女人,于是忙道:“先走一步了。”迈开长腿转过山弯,却在山弯她看不见处,脚下踢踏出了一阵悦耳的声响。
春燕感觉出他对自己的防线有所松动,不失时机又发起了进攻,喊:“你倒马蹄刨起地来了!人不是马,凭什么要给自己上个套呢?马乏了,也松开套,让打个滚。你这小儿马,套入家的大辕几年了,就不能松松套吗?”说着便移步向山弯那边。姬发赶忙收紧防线,吼:“小母马,你驭住!老子在撒尿哩。”他是在告诉春燕更是在警告自己,并且不无虚伪地道,“你说得漂亮。我家的娘儿,没你这样的口才、灵性。比你,她倒是笨马了。她那笨马、母马,为姬家拽边套,一年三百六十日下死劲拽。我这驾辕的儿马,倒松开套打起滚来,姬家的车不翻了?松套容易。松了套,我还有脸面对那一双养我的人吗?他们可是正派人。就是他们容得下我,我也无地自容。”春燕冷笑道:“厉害,又要顾家,又要做正派人!我敢说,大高中生姬发,没有上清华的那老夫子的涵养,迟早会跟大文盲山婆驴嘴狗脸的,等着瞧。”说完一甩头发,上了自行车,荡悠悠离去。
回味着春燕的话,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,姬发觉那话要让自己再说一遍,准会把舌头咬疼的。
  1987年夏收时,一种用手扶机带动的简单、小型的收割机,开进了山里。虽然还不能一下子把麦子变成颗粒,但姬家往年需要挥镰割两天的责任田,却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全放倒了。祖辈挥了几千年的镰刀,只在地角挥了几下,就弃而不用。机械一定程度解放了人力,这年夏收,姬发夫妇和来帮忙的七嬷,都觉比往年轻松得多。老年的武七嬷,依然一到收麦,身心就处于冲刺状态。攒了一身的力气没使出多少,老太婆很不痛快,又去帮武家她的那些侄子们。不缺吃的了,还看重庄稼,这是一种社会责任感。古来农人这种责任感就是很强烈的,只是近几年,在拜金主义的冲击下,一些人丧失了。

 

  收罢麦,娘儿便套着牛犁地,准备种秋。恰好姬老人回来,到地里一看说:“这是把式使出来的地呀!”娘儿笑道:“咱娘手巧,咱也就做的一手好针线。咱哥田里是好手,咱也就使地是把式。”

 

  “娘家有哥,心里踏实。发子先不敢欺负你。想你大姐,没娘家哥,发子当初又小,全凭自家刚烈,才没在武家受欺负。当初武家的亲家公寻见我,骂道:‘太亲家公,你养的那不是孙女,是一条母老虎。’我说:‘亲家公甭骂,听我老汉讲理。如今我孙女也给你生下孙女咧。我孙女是母老虎,你孙女是什么?这不你自个在骂自个吗?不是我老汉偏心,我的孙女,刚烈归刚烈,通大道理,是正气人。’”

 

  “孙子和孙女,看来老爹偏心的是孙女。”

 

  “手心手背都是肉,刀割哪儿都心疼。”

 

  现实在迅速变化着。山中的时髦少年姬发,岂肯满足现状,翻版祖祖辈辈那几乎一成不变的命运?他渴欲人生多些现代情调,而这需要钱,需要富裕。开春的时候,他就和大春、二春搭帮到内蒙古去贩过马,落了个不赔不赚。后来在镇上开了个羊肉馆,不到一个月就关门大吉。收罢麦,他用自行车带着两纸箱成衣,逢集便去镇上摆地摊,也落了个两手空空。娘儿心里,除觉他花肠子、看不起自己娘家亲人外,如今又觉他还是个“倒灶子”。她是穷惯了的,容易知足,觉一心侍弄土地,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,犯不上去“瞎折腾”。姬发一赔再赔,她便成天唉声叹气,向人诉说跟着他“没指靠”。一有机会,她就向他说风凉话,冷嘲热讽。加上老是疑他跟谁家女人“有一腿”,晚上迟回来一会儿,就盘三问四,没完没了。姬发赔了钱心里就不好受,她又这个样子,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。起先不理她,任她絮叨。然而老是絮叨,就不免叫他耳烦,忍不住给她几句。谁知一句会引出她几十句来,只好一打了之。打又招来一堆为她打抱不平的。姜家的人不说,校长夫妇也来教训他。他真是四面窝气。有一次,七嬷还打了他一顿。他气得简直想死。老太婆走的时候,又骂骂咧咧把他扯到没人处,却和颜悦色道:“不就赔了些钱吗?她也真是,没完没了。‘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’,活这一世,什么事不会遇上?难道不活了?好孩子,你还想做什么生意?姐给你钱。”姬发潸然泪下,道:“这阵没心情,过些时候再说。”

 

  有一天,又开火了。姬发瞪着娘儿吼:“我才二十二,你非要我变成个走路也小心翼翼的娃娃老头不成?”娘儿也吼:“你是娃娃,我老了。我早就知道,你嫌我比你大。”姬发叹道:“说这个,又扯上了那个,真是驴唇不对马嘴!好了,好了,我跟你扯不清。要老这样,还是孩子不生了,咱们离婚吧!我也就不惹你生气了,你也就不惹我厌烦了,两好。”

 

  娘儿哭道:“这话你到底又说出来了。我知道,半年没说,我肚子的崽没出来,这话在你心里憋得都快生出崽来了。‘年初一换新衣’,不离旧的,咋换新的?我叫你离,我叫你换!”挺着大肚子扑进放废物的房子,举着农药瓶子要喝。姬发更生气,又怕她一时赌气,真出了意外,不得不忍气吞声,给她做小赔罪。

  

一波虽息,阴晴不定的日子却无变,冷不防就是大风暴。
姬发以刀子逼得的爱情,就像一囤粮食一样,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,囤的空缺越来越大,只怕有一天要剩下个空囤了。眼前他就烦够了,累透了,在心里说:“我还想人活个心静气和,事干个地广天阔哩。跟了这么个老婆,别说干事了,我怎么活呀?
娘儿自己,也感觉成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这个女人和姬发的组合就是这样,真处在苦难中,她最能负重,最能牺牲。但平平常常的日子,她却受不了,焦躁、忧愁、痛苦,成天感觉像自己正在受难。这个女人的爱与恨,也是致命的。她自己就一再叹道:“我这一辈子,怎么心死在了他身上呢?迟早,我这心会害死我的。”
春燕也如姬发,做个什么事二小都絮叨。但二小怕春燕,她一声厉喝,他就闭住了嘴。待春燕心静气和了,他又絮叨。春燕只是烦,并不像姬发那么动大气,事情想怎么做还怎么做。
就在姬发捣腾的同时,敢为人先的春燕,也在捣腾。屡败之后,她承包的一个砖窑,终于挣了万把元。当时在固塬,“万元户”就是大款。一下子,春燕成了众人瞩目的“款姐”了。她把自行车送给了还在上中学的弟弟,新买了一辆“嘉陵”轻骑。有事没事,常爱骑着从姬家门前风掣电驰而过,未免有些轻狂。正如春燕所说,姬发不是校长那种面对各种诱惑能沉得住气,甚至雷打不动的人,春燕让他早看个眼热,只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,好风光出众。
一日中午姬发赶着牛车,把门前积的粪送到了地里。他家的粪耙断了刺,借的是姬杨家的。还粪耙回来,路过村巷时,有几个老爷子正在北墙底下歇着阴凉“开老碗会”。身体机能的衰退,使得他们身上到处都不舒服,影响到心理,便觉什么都不顺眼,都不如他们年轻时好,牢骚满腹。又仗着年老,什么话都敢直说。一看见姬发,就大声讥笑起他不会过日子,连娘儿的箱底子钱都掏空来。姬发从口袋掏出一盒“红公主”烟,逐一递给老爷子,又掏出气体打火机,恭恭敬敬给点着,然后笑向一老爷子说:“五老爹,你坐过‘低塌塌’码?知道世上还有伏尔加、皇冠吗?可怜的老人家,人世活到七八十,活了个什么呢?不过是坐井观天。你老人家挺硬些,把墓坑再空上十年。十年不到,这山路上,我姬发一准开着自己的小汽车,把你老人家的三套车甩得远远的。”
老爷子们哄然。那个五老爹拍着膝头喊:“呸,噙着铡刀吹哨子——捋大嘴哩!嘴上没毛,就会吹牛。小心把天吹出个窟窿来了!”姬发冷笑道:“嘴上有毛又怎么样呢?
他认为胡子是一把草。胡子越长越草包。这些长胡子短胡子大胡子小胡子山羊胡子的老爷子们,久经世事,谨小慎微,循规蹈矩,瞻前顾后,得到一匹好马就是一生的丰功伟绩,平安活到七八十岁,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自己都不知道。他姬发就要做这岩石环绕的贫困大山的反叛,就要把全新的生活方式带进山里,让这些心满意足捋胡子歇阴凉的老爷子们,知道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。只是忍了几忍,这话没有说出口。毕竟他们是长辈,他不好意思太奚落他们。
回到家里,只见二女子正两手抱腹,和娘儿对面站在院里,拉着长声说针头线脑。他径直取了家具,便往大门外走了。二女子一努嘴道:“嫂子瞧他,我这是进了他家门哩,他理也不理。”娘儿笑道:“他就那号德性!”姬发回头道:“我德性怎么了?我不敢理,母鸡我都不敢理,怕老婆吃醋。”娘儿气得朝他啐了一口。二女子摆着小腰道:“我大小伙子一个,跟嫂子这么亲热,你也只管吃醋么。”姬发吭地笑道:“你原来是大小伙子哇!我又不脱了你的裤子看,只看走手,还当你是个母的哩。”二女子嘴唇噘老高,似乎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。
娘儿指着姬发,说不出话,只笑。二女子道:“嫂子还笑哩!听你的男人,多会说话。”娘儿好容易忍住笑道:“多亏你不是个花姑娘。要不他跟你这么说话,咋怨得我吃醋呢?我跟男人这么说过话吗?他是不吃醋。他要吃醋倒好了,显见得心里有我。”姬发叹道:“世上最不懂道理的人,最会满嘴道理。懂道理的人,自己没道理,就承认自己没道理。不懂道理的人,心不过针尖大,一丝儿云就打雷下雨,翻过来倒过去,都是他有理。跟那号人,理就跟一堆乱麻一样,扯不清。”娘儿板下脸道:“这是在给我说话哩。”正要发作,姬发早出了门。
这个二女子,男人里面不见他的影儿,成天扎在女人堆里多嘴饶舌。一次惹出是非来,还让几个女人顶了牛头——反绑双手,头塞进裤裆,过后他仍不改老调。他和娘儿陈谷子烂芝麻说了一堆,似乎是无意间顺嘴说出,早起曾看见姬发和村里一个小媳妇打情骂俏了。难说他是居心不良,不知道这种人出于什么心理。说完他一走了事,姬发可有事了。
晚饭回来,他见娘儿还板着脸,便赔笑赔罪。娘儿不苟言笑。他刚端起碗,娘儿便冷冷地道:“吃着我的饭,跟旁的女人打嘴磨牙,怕我的饭吃着也没味儿。”姬发放下碗问:“又怎么了?”娘儿便气势汹汹地问起了罪。姬发没听几句,就皱着眉头道:“又是这个。有完没完?”娘儿捂着心口吼:“你当我是面揉的娘儿?我有完的一天哩。”姬发待要分辩,又觉说什么也是白说,干气没法子,只道:“给根针,你就当棒槌使。敬不得的东西!"便提上土枪,上云梦山老林子去打猎解烦。
娘儿正独自垂泪,放暑假回来的秀珍,过来串门。娘儿问:
“吃了吗?
“没有。混你们的饭来了。”
“我们的饭正没人吃哩。人家说,我做的饭,好吃难克化。”
“刚刚吃过,说着玩哩。咋没人吃饭?婶娘哭什么?发叔又怎么了?
娘儿拉秀珍在炕沿上坐下,擦了一把眼泪道:“大侄女是有知识的人,评评我们这理。人说‘姑嫂姑嫂,是是非非没完没了’,你大姑,倒没说过我一句不好,他倒成天说我是不讲理的婆娘。一见旁的女人他有说不完的俏皮话,一见我就虎起了脸。刚才我说了他几句,他饭也不吃,就赌气打猎去了。哼,饿死他,叫狼吃了他才好呢,省我多少心。”秀珍笑道:“可见真是‘最毒莫过妇人心’,不管怎样,你也犯不上盼他死呀。嫌他费心,离婚不就得了?
娘儿也作笑道:“唉,真是‘笑话里套笑话,栽蒜收了一窝大西瓜’,当初他要跟我好好离,我不离,谁知落了个今日这样!当日都没离,今日我越不离,——辛辛苦苦过的这日子,丢给旁人,我才舍不得哩。”秀珍一撇嘴道:“过的什么日子啊?买了小汽车了?盖了小洋楼了?还是银行有十万八万存款了?把你家的蜂蜜给我化一碗来,我今晚好好评一评你们的理。”
娘儿真沏了一碗蜂蜜来。秀珍喝了一口便放下,道:“‘清官难断家务事’,要我断你们的家事,是在难我哩。要说公平话,就得实话实说,管不得轻重。婶娘不许犯病!”娘儿道:“扯着喉咙骂,我也不犯病。我就敬重你哥和你!
于是,朴实、厚诚的秀珍,向她心上人之妻道:“在我心目中,大姑不光是真与善的化身,她身上还有丰富的文化信息量。别以为她不识字,就没有文化。她最聪明不过,从生活这本书中学得了文化。她敢爱,敢恨,敢生,敢死,但很通达,不轻易去恨和死,恨和死必要有所值。所以她即便恨了,死了,恨和死也像血一样的凝重。她爱姑夫,则特别有大将风度——疑人不爱,爱人不疑。她这也是真正爱着一个人。婶娘呢,也不识字,也敢爱,敢恨,敢生,敢死。恕我不恭维,你的不识字是真愚昧,恨与死也太轻易了。恨与死,不是小事,太轻易人也就活得肤浅了。至于爱男人,你更是小家女人气十足,疑神疑鬼,小题大做,没完没了。别说发叔,哪个男人都受不了。”娘儿早青了脸,扭头看着房门外。秀珍依然从容而言:“发叔要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,看都不爱看,那他还算什么男人?准是个心理变态者,不适娶妻,只适当和尚。娶妻分明是自欺欺人,不会爱妻子,只不过是为家庭尽传宗接代的义务而已。发叔既如婶娘所说,说明他是真爱女人的。娶婶娘那么急切,说明他最爱的是婶娘。婶娘既不愿离婚,说明也是爱他的。爱而又疑他,倒是不真爱他了。不真爱他,他对你的爱能保持长久吗?‘疑心生暗鬼’,你疑着疑着,鬼就来了,他准就投到别的女人怀抱去了。你不可爱么,怎么叫他爱呢?
娘儿心有所动,又不甘,回头看着秀珍,想找出什么话来驳她,却找不出来。秀珍道:“大姑不疑姑夫,别说姑夫是知识分子、校长,就是省长、总理,大姑也能驾驭他,到死也是他的老婆,是他惟一爱的女人。发子不过一个山里汉子,说到底也没多少文化,婶娘竟然驾驭不了他,而且已到失去他爱的边缘了。难道婶娘不该赶紧从自身找找问题吗?”娘儿低下了头。秀珍抓着她的手,恳切地道:“姑夫遇到了大姑,虽说风风雨雨,后方的阵脚却是固若金汤的。好婶娘,你就学学大姑吧!要真爱发叔,从今日这阵起,就别有一丝一毫疑他的心了。宽容忍让,退一步天地宽,只要你永不疑,我敢保,他永都是你的。”娘儿默然半晌,才道:“就算我疑心大不好,我也有我的好处。日子过的再穷,我也不嫌,我就嫌他爱捣腾。生意场上,精吃精,怪吃怪,他又没心计,哪是那场面上的料?这不,手头有几个小钱,也叫他捣腾精光了。我说说他,他也讨厌我。难道我把他说错了?
秀珍笑了笑,道:“正说哩,你的小家女人气又出来了。婶娘已承认自家的疑心不好,说这话,还是没丢脱对发叔的疑心。”娘儿道:“这话跟疑心有啥关联?”秀珍道:“我就不相信,婶娘不知道‘赔本生意行家做’这话。发叔赔着赔着,就精了。他不是没心计,这婶娘心里也知道,嘴上故意说他傻。婶娘从心底里,还是怕他发财,怕他一有钱不要你。”
娘儿想反驳,脸都挣红了,却挣不出一句话来,只好哑口无言。秀珍又道:“发叔富不得,一富婶娘就要疑心。婶娘能受苦,似乎穷日子好过,跟发叔不可同享福,却可共患难。其实共患难也是虚假的。婶娘善良,富同情心,发叔在难中,当然对他会好的。可我敢肯定,这好久不了。难道他在难中,就不会有叫你疑心的事吗?那时你再和他怄气,就是给他雪上加霜了。你不除疑心病,跟他不得同享福,也不得共患难。别说发叔,无论哪个男人,最终都会对你心冷了的。婶娘要和发叔和美,不说富了,也不说难中,眼前就该不疑他。眼前无灾无难,平平常常,本身就是福。婶娘别庸人自扰了。抓住眼前,珍惜这个福吧!要不婶娘烦恼无尽,发叔也净是烦恼,烦恼积烦恼,日久就会积出个大烦恼来——两败俱伤,不欢而散。按说,为讨你高兴,我好好好,是是是,顺着你说就行了。说这些不好听的话,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?可我不怕得罪你。你见不得我,咱们不来往罢了。苦口良药,该说的话我还得说,只要你夫妻俩好!
这两个幼时同挎着篮篮拾野菜的女子,如今不光地位有了差别,言行举止,也迥然两样。秀珍为了心上人的幸福,向娘儿剖心亮肝,一直说到夜深,姬峰来喊,才告辞回家。人就是这么回事,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,自身的毛病自己常不知。别人指出来,也不容易承认,倒会对别人生出反感来。娘儿送秀珍出门很勉强。她的话让娘儿一肚子不美。不过,她的话句句入木三分,刺激得娘儿一夜没有好睡。思来想去,娘儿不得不承认,秀珍的话自有其道理,在心里说:“那臭小子,说不定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。就算是,我没有把柄,也不敢乱说一气。好吧,我权当他不是,从此不疑他了。”
可惜为时已晚,姬发这夜回家的时候,不该发生的事,终于发生了。
朦胧月光下,云梦山的莽林里,一个背影优美的女子,正在熏獾。獾不耐呛,从小洞口子探出尖尖的嘴来。一看见女子,忙缩了回去,不过还是呛得不行,很快又出来了滚圆的屁股。危险既不可避,它又不敢直面,便欲退将出来,以屁股面对。
女子凶狠、麻利地一铁钩下去,勾着獾屁股的肉,把它拉出来。恐惧万状的俘虏,惨叫着,拼命挣扎。钩子上的肉豁裂,獾正要逃命,一枪托从天劈下,獾脑浆迸出,仆地而绝。人抬起头,四目相视。执铁钩的是春燕,举枪托的则是姬发。两位夜猎人微喘着气,鼻尖汗珠闪动。风吹树摇,身上的月光斑点,也乱晃。
春燕惊喜莫名,眼光火辣辣地盯着姬发道:“我不知道是在勾獾,还是在勾人。咱们这是狭路相逢了。真是俗话说的,‘冤家路窄’,‘不是冤家不聚头’!”姬发如有一肚子毛毛虫,掉头就走,且走且道:“小冤家在家正等着门哩。你还是再勾一头獾吧,人怕上不了你的钩子。这辈子想拖着一条腿走路,你只管撩拨老子!”春燕纵声大笑,道:“大高中生,说撩拨,不如说性骚扰更准确些。我带着酒和牛肉,咱们以老同学的身份,吃喝着,聊聊天吧!保证不再骚扰你。”姬发没吃晚饭,肚子正饿得慌,回头笑道:“真是的,再没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了,什么话都说得出口!两年多没吃过牛肉了。只要不骚扰我,为什么不解解馋呢?”便过去,踩灭春燕熏獾的火,“别把林子也引起火了。”春燕笑道:“到底是老护林员的后人,我可没想到,我只想把人引起火。”姬发二话不说就走。春燕忙道:“失言,失言。再不胡说了。”
姬发才抱枪席草而坐,把垂在额前的长发抖到耳朵后面。春燕在他面前铺上一方丝巾,从背包里拿出酒瓶和一塑料袋切碎调好的牛肉,摆在丝巾上,然后在他对面坐下。姬发用牙咬开瓶盖。春燕道:“筷子只有一双,你喂我吧!”姬发白了她一眼道:“又来了。再说这种话,我可真走了。”春燕吐了吐舌头,轻轻自打了一下嘴巴道:“忘了,记一大过。再胡说罚酒。唉,你可真是个坐怀不乱的男人!
姬发道:“坐怀不乱的那个古代男人,据说是同性恋者。正常的男人,根本就没有坐怀不乱的。”吃了几块牛肉,把筷子让给春燕,喝了一口酒又道,“所以这深山野凹里,半夜三更的,就一男一女,可千万别说往我怀里钻的话,——简直不像话。要不,我就坐不住了。既是老同学,咱们别的可说的话还很多么!”春燕把筷子让给他,也喝了一口酒道:“遵命!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具多面性的人,最会压抑性,可连圣人也说,‘食、色,性也’,对压抑性不以为然。呵,你脸又板平了。好,咱们不言性!
于是她回忆起了在固塬镇中那几年玫瑰色的时光,现实不大考虑,心怀太多不切实际的梦。她最美的梦,是当电影明星:“学校的文艺晚会上,我可没少出风头。嘿,你也真逗!还记得吗?有一次演《沙家浜》选场,我扮阿庆嫂,你扮老刁。你那两下子,把校长都笑得掉椅子下去了。”姬发眉飞色舞,说他最美的梦是当宇航员,乘飞船去火星探险。不过等中国有了宇宙飞船,他胡子恐怕都白了。次而求之的是参军,当空军,驾战斗机:“天高任我飞,那才痛快!”于是他们为往日的美梦,各喝了一口酒。春燕夹了一块牛肉,送入姬发口里,他竟忘了拒绝。
美梦,让他们轻松的似乎都飞起来了。然而梦在天上,遥不可及。现实却就在身边,超脱不了。他们的话题,很快由轻松的美梦,转为沉重的现实。
对于他们来说,走出万仞群山,去外面大世界闯荡,除过没有多少前途的打工外,就是高考这条途径了。然而后一途径未免竞争残酷,几百个中学生就那么几个幸运者,二人根本无法跻身幸运者之列。于是他们惋惜起八三届的学生皇帝姬杨来。如果不是穷,他岂止是考上大学?说不定还是重点大学,将来还能成为研究生,博士……总之前途无量。一说起穷这个话题,他们的心情越沉重了。姬发叹道:“我是个怪人,有时候很自负,有时候又很自卑。考不上大学,做不成栋梁倒罢了,没想到挣几个小钱也没本事,做烧火柴还呛人。难道这一辈子,我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混下去了事吗?”春燕笑道:“生命就这一次,混就太可惜我们这生命了。求学问的路上不得辉煌,富裕路上还是能有所作为的。跌倒了再往起爬么!
姬发苦笑道:“我跟你不一样。二小性子软,由着你。我媳妇可是个气性大的,凡事跟我硬上,我有些缠不过她。”春燕早就风闻他们夫妻不和,但还是头一次亲耳听到他对妻子的怨愤之言,未免暗喜,又有些幸灾乐祸,道:“二小不硬闹,可软闹哩,就怕我一富撇开他。”姬发道:“你嫁他就是胡闹,撇开很有可能。我不一样,娶她是认真的,富了也没二心,只想让她享福。”
春燕低头把一根草茎揪成一截一截的,半晌无言。姬发问:“我话说错了吗?”春燕仍不抬头,道:“你话没错,是我想不通。脾气不好的女人常聪明,愚蠢的女人多脾气好,可你媳妇既愚蠢又脾气不好,跟你想不到一块儿说不到一块儿,还防你跟防贼一样,你倒对她这么铁心?”姬发一时闷声不语,喝了几口酒,便只顾大口吃起了牛肉。
他自己也想不通,当初对那女子怎么一见面就迷个发疯,迷个死?春燕跟他老早就相识,有说不完的话儿,怎么就没有迷上她呢?或者是熟视无睹吧。春燕又道:“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,总跟着一个理解和支持的女人。她不理解你,也难怪你连我这个女人也不如,弄什么败什么。”
这话令姬发内心深处颤动了。他不由设想,如果妻子是春燕,那他这阵日子说不定已过的令山里人羡慕不已了。日子倒在其次,平常相处,一定很愉快。他想唱歌,她会陪他唱;想跳舞,她会跟他一起跳;想胡说八道,她会比他还胡说八道得凶。而一遇实际问题,她则比那个女人有头脑多了,甚至比自己还强。那他今生还有什么可愁的呢?近来,和那个女人分道扬镳的念头,时不时就冒出脑海。有时,他简直是下定决心了。可用不了小半天,这决心就会动摇。此刻他又想,婚姻怎么能像做生意一样,不停追逐最有好处的呢?过几年,遇一个比春燕还强的女人,又离婚、结婚,岂不是太玩世不恭了吗?对别人不负责任,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。于是,他故意沉了脸说:“‘有再一再二,没有再三再四’,这是个敏感话题,要是你一定要在这个话题上再四纠缠,我实难奉陪了。”
春燕笑道:“又犯错误了。该罚!”喝了一口酒,便拣轻松的话题来说。姬发和她那么容易共鸣,很快就兴高采烈起来。他们说最崇拜的歌星,最爱听的流行歌等等,信口开河。提到作家路遥及其作品时,春燕和姬杨一样,说来头头是道。自最好的朋友姬杨久不归家后,姬发还是头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和人说话,只觉痛快淋漓。一半是因为酒,一半是因为遇到知音,姬发飘飘然了。“酒逢知己千杯少”,一瓶酒已喝完了,牛肉也吃完了,可是话却没有完,越说想说的话越多。姬发在春燕激情和语言大炮的轰击下,防线已在不知不觉中崩溃。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呆下去,就有背叛那个女子的危险时,却没法使自己逃离危险。心里一百次提醒自己该回家了,身却不由心,始终未起身走开。
不知什么时候,春燕已靠在他怀里,轻柔地说:“我想,是你姐姐一字不识,却和你姐夫那么和美,无形中影响了你的心理,以为娶个不识字的女人,在你跟前很自卑,自然就不会挑剔你,日子也就过得和美了。你有你姐夫那样的修养吗?她有你姐姐那样的为人吗?你们都没有,注定你们必吵吵闹闹一生。她爱你,但不知怎样爱你。她无我有。我才能给你一生幸福。发子,好好想想吧!”姬发僵直地坐着,一动不动。
春燕臂挽着他的脖子,脸贴着他的脸,轻轻摩挲着说:“发子,如果我爱你而你不爱我,这世界上什么都对我没有意思。我不相信你一点点都不爱我。我做梦都梦见和你成夫妻哩。如果你跟她能离婚,我这一辈子为你什么代价都能付出。我不敢指望那样,我知道你的难处。唉,人生苦短,你能给我一点点爱,我也就知足了。爱我吧,发子!”姬发只觉电流充身,冲动激烈。半晌,他似从喉咙里道:“放开我吧,老同学!你没喝多少酒,就醉得胡说八道了。”
春燕恨恨道:“我没醉。醉也不是酒醉了,是叫你把我迷醉了。因为世上有个你,我的整个活人,都放荡如醉了。”姬发更冲动。几乎是拼了命,才压抑住这冲动,掰开她的手道:“我是有妇之夫,别胡说,也别胡来!人就是人么,别弄得我人鬼不像。不早咧,我该回家了。”站起,背枪扭头便走。
春燕也站了起来,泪落一脸,绝望地吼:“软蛋、混账,你不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,不该今晚跟我相遇。我恨你!”一阵万鸟齐鸣般的呼哨,在姬发身后,玉珠般地撒向夜空,又全滚入姬发心里。姬发因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,也恨透了春燕,一下子摘下枪,喉咙破裂似的吼:“荡妇,老子一枪放了你!”举枪回身,砰然一声,那春燕大叉开四肢,松松软软地倒了下去,倒在了那厚厚的、嫩嫩的草上,双目紧闭。
枪是朝春燕头顶斜放上天空的,春燕一命犹存。枪放出去的是恨,恨也是爱,爱如冰消雪融一般。姬发脑子一片空白,血涌向太阳穴,心撞着胸壁,呼吸沉重,身体微抖,仰头向天,大喉结一动,咽下口涎水,撩开长腿,走向如毯似的草地……
  姬家小子,终于被武家女子拿下马了。

 

  月亮在蓝天深处消失,夜幽静薄暗。露水打湿了男女的裸体。女子侧靠男子躺着,头枕着男子的胸脯。她疲倦而幸福,都有一种万物与我同归为一体感。

 

  “发子,你爱我吗?”

 

  “你问迟了,我说也晚了,不说也罢。”

 

  “那么你恨我了?”

 

  “爱恨交结。”

 

  辉煌的日出,已经在云梦山东峰出现过了。绯云似一条条宽幅棉布,排空而过。霞霭给绯云镶上金边,给山峦装上金顶,更使溪水闪耀着刺目的血光。

 

  獾穴边的铺地小草,犹如最上等的丝绒地毯。火红烂漫的百花,亭亭玉立或丛丛攒立于四周。不远处,野葛奇藤,绕树攀石,果子累垂犹如珊瑚豆子,鲜泽又犹如翡翠玛瑙且颜色参差。响铃铛从树虬成簇累打垂下,微风里轻轻摇头晃脑,似沉醉痴迷于山野异香。那碎脆的,人心如止水时才能听到的籽壳相撞声,又似古典式而有情趣的美人,在细吟。彩蝶于花枝轻舞,蜜蜂于花蕊留连。不防一小鸟窜过,倏忽踪影了无,一串啁啾却久久旋绕于半空。

 

  俯视固塬千万年沧桑和姬发短暂人生的云梦山,其大背影不凡、广阔,其小景色也令人醉迷。

 

  人去“草”空。怕人知觉,姬发让春燕先行,自己落后了好几里地。

 

  春燕执着铁钩,背着獾,步子轻快。一路景色,再没有今天让她感到可爱了。不过,最爱的男子,给她的仅是“偷情”式的爱,并不能让她满足。她将不惜一切代价,继续进攻,直到彻底得到他。

 

  姬发则步子沉重,一路叹着气。火红的太阳、霞霭,他都觉分外刺目。深深的负罪感,使他不知回家后如何面对妻子。既跟妻子关系不美,背叛她又感到痛苦,说明他还是爱妻子的。

 

  狗跟在他后面,血红的舌头狂躁地吐出又吸入,吸入又吐出。

 

  昨夜露重,草茎都被闪闪的露珠压弯了。一只雉鸡,从他身侧飞过,几乎贴着草,翅膀扇动笨拙,呼呼有声,显然是夜里被露水打湿了。

 

  

娘儿既认识到自己和姬发三天一大闹,两天一小闹,是闹不出好事来的,便把自己责怪了一夜,决心与姬发和美相处。早上起来,她眼圈都暗青了。对镜梳洗时,她把那乌蓬蓬长发,挽成一个极俏的凤尾髻,除过当中一个荷形有机玻璃发卡外,概无饰物。出了房门,天还黑早。开鸡窝门时,一只老鼠从懒懒出窝的鸡群中窜过。鸡一惊,拖长声咯咯起来。给牛拌二合草时,猪也哼哼着出圈了,在她脚底绊来绊去,她只好又给猪拌食。出出进进忙碌,不时一望大门。半早,一股山野之气终于扑入大门,旋即被大门内温馨的家居气氛所包围,是姬发回来了。娘儿围裙裹着手笑道:“瞧,眼泡子都肿了。水在锅里热着,替换的衣服在板箱盖子上。今个没啥大活路,你洗了换了撑饱了肚子,只管在炕上挺尸去吧!
姬发一路都在想,娘儿昨天的气准还没消,进门后一定给他拉着脸;一夜未归,她说不定还要风言冷语地说他又寻花问柳去了。不想她竟如此,大出意料,深为感动,且更惭愧,那雪白小巧的虎牙露出,向娘儿讨好地一笑,又口干似的,用舌头舔了舔嘴唇,样子很像个纯真少年。娘儿看着,心里想:难怪秀珍说不美都是我疑出来的。瞧,我不疑了,立马眼里他就不像个乱钻女人的男人了。
她挺端的鼻梁,因泌汗而晶莹闪光。姿态身段,袅娜可爱。母羊在咩唤小羊,院里畜声鼎沸。姬发想起武七嬷送他回家时,这院里凄凉的情景,感慨道:“了不起,你统帅着千军万马哩!
“就统不住你。”
娘儿无心说出句有心话来。
这话要在昨天说出,姬发必反唇相讥。此一时彼一时,今天他听来,心跳脸热,更觉无颜面对她,忙挑起水桶出了门。
“做贼心虚”,他心里真是“十五只吊桶,七上八下”的。怕露出破绽,他要在外面好好冷静冷静。到了溪边,放下水桶,他徘徊不已,手插在裤袋里又抽出,不住扯衫襟。不远处,就是后沟村子了。那春燕真是无处不在,也挑着两个水桶出村往溪边走来。姬发忙在一株歪脖皂角树下蹲了下去,拎了根纸烟,却没抽,恶狠狠地投入了水中。
春燕起初没发现他,见四下无人,就像个天真、淘气的扎羊角辫小姑娘似的,哼哼唱唱,蹦蹦跳跳的。姬发正焦躁,看着她那样子,竟忍不住上唇凸起,是舌头所顶。舌头急剧鼓捣着,上唇也抖颤不已,最后硬是忍俊不笑。
春燕突然看见树下一个大男人,一下子变成一个正儿八百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了。等看清是姬发,自己先撑不住笑了,又活跃起来。她已换了猎獾的服装,一洗昨夜的巾帼英雄形象,花枝招展,百媚千娇。乌发才洗过,湿披于肩。扬腕之间,太阳底下,坤表晶光闪亮。
明明一个山地的摩登女郎!摩登而不失勤苦,勤苦又极精明。
姬发一见她这精力充沛、朝气勃勃的样子,不由又有些兴奋、冲动了。
春燕到了溪边,放下水桶,倚着水担站住,睥睨一眼姬发,便明白了他此刻的内心,嘲讽道:“哥们,脚踩两只船不好受吧?”姬发张口要说什么,她抢着道:“不用解释,越解释,越糊涂。患得患失,举棋不定,你还算大丈夫吗?要是我,跟她一刀两断,不就完了?
姬发冷笑道:“说这话当然爽快,只消一动嘴。可惜事就是事,不是在说话。”说着吊了两桶水,挑起便走。春燕急道:“就这么走?”姬发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不就这么走,还要我怎么走?”春燕红了脸道:“混蛋,说几句话再走不行吗?
“昨晚说的够多了!
“昨晚说的全是傻话,今天跟你说几句正经话。”
姬发只得放下水桶站住。春燕低头弄着衣襟道:
“你也知道,我嫁二小是以为他无知,对我就会像猎人忠实的狗一样,其实不然。我在墙壁上挂了一张西洋油画。西画中的人物,常常裸体。裸体一成艺术,就最圣洁不过了。谁知二小看见臊了个大脸红,喊,‘这把你娘的啥,都敢挂出来叫千人万人看。呸,不要脸!’我哪个眼睛,也没瞧上他。呸,井底蛤蟆没见过天,没一点文化情趣!你那个无知的老婆,对你也不会是怯顺的羔羊,一定什么都看不惯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是她跟你先有了裂痕,我才成了插足者。人都骂插足者无耻,是苍蝇,可有裂痕的夫妻也是坏蛋呀,却没有人骂!
“又是傻话一通!
姬发鼻子里哼着,心里却恍然大悟。春燕终于攻破了他的防线,一准是因她的“文化情趣”。从小生活在固塬最大的知识分子家里,纵然他淘气贪玩,不爱读书,但耳濡目染,潜心理是欣赏“文化情趣”的。不过他还是不肯承认家里的那个没有“文化情趣”的女人,在他心里已没有了地位,道:“作践二小没啥,附带那女人,你也太不仁义了。不管你怎么说她跟我有裂痕是坏蛋,男人叫你勾引上了,她其实也很可怜。”春燕幽幽道:“春燕是谁?玩男人把戏的一个女人。你媳妇是谁?标准一个弱女子。我与她较劲,对她是太残酷了。我先为她大哭一场,哭她可怜。她可怜,我也可怜。她热乎乎在你怀里的时候,我冷风里在你家墙根下转悠,恨不得拿铳枪放了她。我不会因为她可怜,就让自己可怜到死。总共一个心,讲良心,就违心,两全其美我办不到。她可怜,我同情她,可我还是要挖她的墙脚,倒她的锅灶。她是我心头的一颗钉子,不拔除,我就得老心痛。懂了吗?这就是春燕,春燕的心就是这。这心掏给你,你心不动,我落个头破血流,两手空空,也甘。成事,一半在天,一半在人,那也是我的命运。我小女人一个,尽的是大男人的力。我豁出去了!
姬发不由不为她这话所动,看了她半晌。她衣着时髦,却像旧式农家妇女一样,高挽裤腿,光着脚丫来打水。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,她便用水担钩子勾着桶到溪边吊水。青泥使她滚圆的小腿,显得更白皙,些有柔软的黄汗毛。弯身时,乌发瀑布似的落到胸前,直身时一甩,又旋飘向肩后。她最会保养皮肤,脸皮如玉琢般光滑。向他一笑,脸庞分明是一朵放开了的玉兰花。她不只有丰富的内涵,外表之美,并不在他的妻子之下。两个女子,美各有千秋。人们称他的妻子为固塬最美的女子,不过是她的美,更符合固塬人传统的审美习惯而已。
姬发捡起一块小石子,在水里撇出一串旋子来。他对妻子的愧疚之情,就这么轻易被春燕打消了。而此刻春燕根本就没有施展什么魅力,全是本性使然。昨夜她诚心要诱惑姬发时,才略略施展了一下魅力。姬发与妻子,从没有过昨夜的感觉。至于刚才她说的“文化情趣”,是他对她动心的原因之一。但他和真正的文化人,是有距离、隔膜的。比如秀珍,他历来就不敢在她面前信口开河,只说些家常话。扯远了扯大了,他就会露出自己的无知来。秀珍虽然对他很宽容,常俯就他,但总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压抑,让他要么畅谈放言的兴趣大减,要么干脆缄默。甚至,他害怕和秀珍单独相处,一单独相处,她那无所不知有时简直咄咄逼人,让他几乎丧失思维能力。只有春燕这种女子,才可和他投合得天衣无缝。有那么一点文化情趣,却不必把兴趣全放在文化上;有那么一点“城味”,却是地道的乡里人;有那么一点大气魄,却是真正的平头小百姓。最要紧的,是要“有那么一点”。唉,真是“不比不知道,一比吓一跳”,妻子要命的缺憾便是那么一点也没有。
春燕心里,并不认为她是在勾引姬发。她挣钱有两下子,勾引男人的本领,却从不想研究。她与姬发,心与心的距离太近,她只是主动把这两颗心沟通了。若说勾引,姬发媳妇的女性魅力,只在她之上,岂能轻易勾引成功?她觉姬家眼前因为是传统的生活方式,双方才没有发生太大的冲突。只要生活发生大的变化,两人就会无法谐调生活。比如面对一笔钱,姬发心里盘算的是买一辆摩托,娘儿则是另一个心思:“摩托有什么用?只会骑着风光。黄牛牙口老了,有买摩托的,不如买一头牛犊。”如果说双方最终并没有发生冲突,肯定是一方退让了。退让只是权宜之计,岂能永远?越退让,两颗心的距离越远。两颗心只有能想到一块儿,两个人才能真正做到一块儿,才能永远和气。因此姬发和那女人互相摆脱,是她春燕的幸福,也是他们的幸运,实为一大幸事。于是她踩着泥,让泥痒痒地从脚趾缝里迸上来道:“发子,凭咱俩的机变,哪里活不下去?‘老不离家是贵人,少不离家是废人’,把她撇开,咱俩远走高飞吧!
姬发苦笑道:“你做事爽快,说话也掷地有声,我佩服你。人家宁肯一路乞讨,也要到外面大世界与人争一寸立足之地哩,我咋甘心在家里当混混子?可惜我上回走武宜,大姐老人家险牵肠挂肚死了。这一回这个走法,不真要她的老命了?我走出去,也会被她牵回来的。无可奈何,出外留家,咱俩走得到一块走不到一块,只能顺其自然。‘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’,挡得住挡不住,听天由命吧。”春燕叹道:“我喝迷魂汤了,怎么迷上你这么个没决断的男人?我敢作敢当,走到哪一生也不后悔。姬发,告诉你,反正我是个不一样的女子。我一夜给你的感觉,你媳妇一百年也无能给你。”说完水担上肩,身体富有韵律地摇摇而去。姬发觉得水担不该上这种女人的肩,这种女人肩上该挑另一种担子。正胡思乱想间,那春燕金声玉振般悦耳的歌喉,又把一首流行歌照他抛来:
默默地我问心,
与人不一样的我,
我的一切,
是污泥还是鲜花,
是梦幻还是真实,
是应得还是奢求?
我不知道。
心回答:
我只知道,
你不一般。
是的,在山上,她这种女子,绝无仅有。姬发咂舌道:“是不一般!
他已无力从婚外恋的泥坑拔出了。
姬家小子和姜家女子组建不久的家庭,走向了破裂的边缘。
一连多日,娘儿百般委婉,姬发就是不冷不热的。娘儿在心里道:“看这日子过的!唉,对付着过呗!就是秀珍的话,他也弄小性子,我也弄小性子,弄得没法过日子了,就再不是弄小性子的事咧。还是我让着吧,谁要我比他大呢。”
这日早起,姬发洗嗽过,只穿着晨跑时的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,就扛着家具往地里去了。娘儿本想喊住他说:“地里尘飞土动的,穿白铮铮的不怕脏了?”又没敢喊。这几日她一张口他就恼,不过是衣服,脏了她再洗,别为衣服又弄个人不痛快。
半早,二女子甩着手,扭着腰,碎步跑来,拖着尖细的长腔道:“嫂子还在忙活哩。你给谁在忙活呢?你在忙活,那一公一母倒在受活哩。”娘儿听他话里有话,变了神色,道:“什么一公一母?你人阴阳不分,话也阴阳怪气的。”二女子嘟着大姑娘才有的粉嫩嘴唇,哼了一声道:“还有哪一公一母?你的汉子和二小的娘儿呀!”娘儿脸像霜打了一样冰森,身子微抖,两手扎煞在胸前,啐道:“‘捉贼拿赃,捉奸拿双’,你这死祸根,白手空口的,胡说什么?
二女子拿捏起来,不害羞地学女子那样捂住脸,吃吃只笑。院里劈柴堆上,一群麻雀也凑热闹似的嘈杂乱叫。半晌,他才放开手道:“羞死人咧,真真说不出口。早起我家的花母鸡不见了,我想八成叫黄鼠狼夜来叼走了,就到野猫子沟去看。死娃崽常往野猫子沟扔,人轻易不走那儿,嫌晦气。都说猫子洞里有黄鼠狼,我就进去看有没有鸡毛。洞里阴森森的,我心里怯,脚底下便轻。冷不防看见两个精赤的人儿搂在一块,没把我吓死,咬住指头,才没喊出声来。细一看,是他俩。地上还铺着麦秸儿,可知他俩在那儿受活了不是一回两回了。好在他们事儿正忙,没看见我。要看见,你汉子的拳头,敢把我的脑袋砸飞花。我赶紧溜出,就跑来告诉嫂子。嫂子快去捉吧!迟了,他俩一散伙,你汉子顶着牛头也不认赃的。”他只顾说得高兴,不顾听者早巳气疯了。娘儿眼里满是发亮的泪水,哑着声道:“我是媒汉妁婆,鞭炮唢呐,轿子接骡马送,三亲六故左邻右舍当证,正儿八百进得这门的。操持家里家外,老人大姑子上,没一丝差半点错,而今又要为他家添后人了,没想到他这么不把我当人!”顺手从石桌上活计笸篮里拿起剪刀,藏在袖子里,出门而去。二女子则溜之大吉。
到了猫子洞口,娘儿站住了。她不想看见那一双狗男女的样子,那是叫她在活受罪。她按了按发髻,颤声吼:“都给我滚出来!做的有脸好事,钻这人不到的地方干什么?堂堂正正的,叫万人知道呀!”洞里半晌没有声响。娘儿又心怀侥幸,或许那二女子是在胡说,他惯会无事生非。没有就好。她便弯下腰,准备进去看个究竟。这猫子洞并不深,只有一个出口。他们要在里面,是逃不了的。娘儿只盼里面空空无人。
不想洞里有了声响。娘儿惊骇,忙后退了几步,又神经质地按了按发髻。昏暗的洞里,出现了一个白影。不一会儿,姬发出来,笑道:“诈唬什么?我在里面解手哩。”娘儿见他连脖子都红了,头发蓬乱,汗衫反穿,不相信也不由不信。他不会作假。她愤恨、绝望、悲凉透顶,咬牙切齿道:“我说么,你今早地里去,也穿个这么白白亮亮的。你就是好看么!难怪有女人陪你在里面解手呢。她也太粗心了,咋不给你把衫子穿正?你成天抱怨我疑神疑鬼,你不是鬼,我能疑你么?鬼,我就叫她称愿,把你那窝给她腾下。”说话间,从袖子里抽出剪刀来,回身仰脖,举肘抬腕,剪刀扎入了喉管。眼犹半睁。半睁的泪眼里,天空那绯云空隙里泻出的霞霭,犹如血色瀑布。一片黑色,越来越大,终于铺天盖地,是她倒地闭眼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姬发惨呼:“亲人哪!”扑倒在了她身上。
消息传到前山,三姑气死了。大春、二春既牵心妹子不知死活,又不得不忙着救母亲。姜老爷子嘴里咬着钉子,正在院里修农具,啐出钉子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,拍着大腿,乱蹬着脚号道:“闺女,傻闺女,哪个男人不是花花肠子么?花就叫他花吧,你犯不上为他搭上命呀!女人要都像你,这世上女人早死绝了。你真傻子!你两个哥哥不把爹放在眼里,就你疼爹。你先爹走了,到爹病在床上不得动的那阵,谁给爹喂药端饭提屎盆子呀么?爹活不成咧,爹跟你来了。”爬起身,解下马,酒醉一样东摇西晃地骑上,便往姬家冲去。早有娘儿的族兄堂弟二十来条血性汉子,或骑马,或骑自行车,也往姬家气势汹汹扑去。
山里有宗族相护的传统。然而姬发家大门前,却不见族中男子,只站着一个弱女子,静等姜族人来。女子穿着仅用七块钱买的白色连衣裙;头发偏梳成一根,用白手绢扎着。不是别人,正是秀珍。
当初姬发迎娶姜家女子,并没有毁他在秀珍心目中的美好形象,然而他与春燕的不正当关系,却把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了。那夜秀珍虽曾警告娘儿,她若疑心重重,会失去姬发的。但姑娘不过是矫枉过正,夸大其词,娘儿的淳朴善良应盖过她的多疑,总的为人还是美好的。姑娘不相信姬发放着妻子身上这些美好的东西不顾,而仅为她的小毛病,就唾弃她。可惜不相信的事情,却真的发生了。对心目中偶像失望的打击,使姑娘情绪极度败坏,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儿,她拼命不让其流出来。
山里人尽管同族常窝里咬,但一遇外族来犯,便同心协力,一致对外。宗族互保,是山里人的神圣职责。他们只论宗族的远与近,而不问惹事者的错与对。
知姜族人必来兴师问罪,事情一发生,姬族青壮年男子便自动持铳枪拿大棍,在姬发家门前严阵以待,并且还派人去后山飞报校长的那几十个侄子,求他们来助阵。姬发的大姐是他们的老婶母,况且姬发与他们虽不同族,但一同长大,情同手足,他们理应来帮助姬族人。姬、武、姜三族,因为世代通婚,情同一族。解放前,每有军阀或土匪来犯一族,其他两族便会倾巢出动,死力来救。也正因为世代通婚,三族又矛盾纠葛重重,常常为出嫁的女子而发生异族大混战。混战中死伤几个人,山人已习以为常。解放后,因为“阶级斗争”压倒一切,山人的宗族观念也受到了重压,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异族大混战,顶多只是女子的三五个至亲男子,把女子的丈夫拳打脚踢一阵了事。但这几年,“阶级斗争”的重压解除,宗族观念又抬起了头,混战时起。眼看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冲突,又要发生了。视野相对已很开阔的女大学生秀珍,宗族观念便极淡泊。无论姬族也罢,姜族也好,在她心目中一样亲,都是乡亲。她不忍一个乡亲流血黄土。姜族男子到来后,姬族男子如果持枪握棍,怒目而视,无异于火上浇油,更会激起姜族男子的野性来。于是她挺身而出,费尽口舌,劝走了姬族男子。“柔能克刚”,姜族男子面对她一个弱女子,野性或者反不好发作,姬发那点可怜的财产,倒有可能保住。即便保不住,也没什么大不了,只要人无伤损。不过她到底没经过这种场面,横立在姬发家门口,一脸紧张。
山道上,尘烟大起。不久,姜老爷子打头,众少年紧随,奔到了姬发家门前。老爷子脸如烧焦了的锅巴,少年们个个脸红脖子粗。勒住马,见门前只有一个女子,人无不惊讶。少年们一时不知所措。老爷子下马举鞭,哭叫:“闺女,爹来咧。你一肚子怨气,爹替你出。那臭小子敢捅烂子,爹比他还敢捅烂子。爹不痛快给他一刀,就举着鞭子,一声声地问着他,一下下地抽着他,抽个他身上没一处好肉,抽出他的下作黄子来,抽到你前脚走他后脚来,爹把家里的棺材孝敬给他,自家芦席一卷了结。”秀珍要说什么。老爷子哪容她说,只顾发泄自己的怒火悲伤:“我怕见油馍的尸体,我不敢进去了。姬长庚养的那个杂种骚根混苗硬棒子,你出来。来来来!你见一个爱一个,这里有母马,你也来爱吧!还有鞭子叫你爱个够哩。孩子们,揪出姬长庚的龟孙子来,拿鞭子抽死。把这个家给我砸个稀烂。我的油馍在这家里过不成,谁也过不成!臭小子,你变成新媳妇咧,咋扭捏个不敢出大门?做出了那号不要脸的事,你该羞!羞先人哩。是我,早羞得跳崖去了。”——似他前半世不曾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一般。——“驴肏的,你当我的油馍娘家没有人?孩子们,把他拉出来,活活打死。叫姬长庚绝门了。天哪,我的油馍不得好死,谁也别想好活!孩子们,咋还不动手?你们怕赔命?不怕,有我给他赔命哩。我先给他把命赔在这儿,你们就好动手!”没说完,早一头撞在墙上,头破血流。众人没防着他来这一下,一时来不及拦。他后退几步,又弯腰要撞,众人才扑过去。秀珍先抱住他哭道:“老爹,你听我好好说呀!”老爷子挣扎着,撕肝裂肺哭道:“我不活咧!正活人的闺女都殁了,我还活啥人味么?放开!我活不成咧,活够咧!
他这一闹,倒使姜族少年们阵脚大乱,都围着给他讲道理熄火泄气。道理没泄老爷子的气,先让他们的火熄了许多。就在这时,大春、二春救过了母亲,开着手扶车来了。老爷子向儿子吼:“你们也死了,咋这阵才来?往里打。见人就打,见东西就砸。不过了,不活了。”秀珍哭道:“老爹、叔叔们,听我说几句话!”老爷子举着鞭子道:“有你说的什么话?你倒替那臭小子当看门狗。你没跟他背后有一腿,咋个会对他这么忠心?打,先把这个娼妇打死!
秀珍又气又窘,脸通红。老爷子眼中冒火,不问三七二十一,抡鞭就抽秀珍。她双手护住那大桃子似挺硬的双乳,侧俯身,让鞭子落在背上。登时背上的衣服破裂,白嫩的皮肤破绽冒血。老爷子发疯似的左右抡着鞭子,且不干不净地骂着。她左右转着身子,忍疼不呻吟,也一声不求饶。二春对妹子最有情,最悲愤,秀珍也是人的妹子,他不由心疼;况且“冤有头,债有主”,事又与她无关,便喝住了老爷子,道:“秀珍放开路,让我们进去!听着,不许你们动姬发一指头,我来收拾,打他个残身断骨,我一个人吃官司,你们只砸东西。”老爷子道:“打残太便宜他了,要打就打死。你们只给我把他摁住,我把他往死的弄。”秀珍哭声道:“他人不在家。”老爷子吼:“‘跑了和尚跑不了庙’,先把庙给砸了。”
少年们便一齐往里冲。秀珍突然从门里拿出一把镢头举起,狂吼:“谁踏进这门里,镢头就落谁脑袋上了。你们会疯,我也会疯。”少年们就是来见血的,并没有被吓住,但一个女大学生失尽文雅,倒把他们给惊住了。秀珍却扔了镢头,跪地哭道:“我这条裙子,是刚刚特穿出来的。几天前我跟婶娘去赶集,婶娘非要给我买条裙子,我拦不住,才让买了这条便宜的。东西有价,情义无价,‘人心不同人心同’,我跟你们一样偏心婶娘。我一生不敢忘记,婶娘嫁姬家,没要财礼钱,二春叔让把这钱供我上大学。我怎敢不替二春叔设想呢?都八十年代了,二春叔还领着人野蛮,又叫我瞧不起。二春叔疼妹子是有情义,感情冲垮了理智,有情义就变成无情义了。婶娘还活着,我爹和发叔送医院去了。”
姜老爷子大惊,变了声道:“女儿还活着?大难不死,天大好事……我不敢信。哪有这样好事?”秀珍道:“婶娘真活着。她好过来,还要过这小日子。二春叔领人砸妹子的日子,还有情义吗?这边太老爹、姑夫、大姑,都是通情达理的,等婶娘好了,当着她面,大家痛痛快快教训发叔一顿,才出婶娘的气。这阵婶娘听不见看不见,闹还不是白闹?救人要紧,二春叔快下山去吧!镇医院要不行,就往县医院转。一定要闹,我一个姑娘家,也难拦住,你们就只管把婶娘汗摔八瓣过的这日子砸了吧,我不管了。”说完起身让开了门。少年却无一人进去,都看二春。
二春从挂在皮带上的刀鞘里勾出腰刀,扬手一飞,扎在了大门上,道:“待会儿,我外家肯定还要来闹。这刀子是舅舅送我的。他们来了,你就指着刀子跟他们说,我来过了。我都没砸这家,他们要砸,日后就别进我兄妹家的门。”又向族兄堂弟们说,“你们回忙各的去吧!我和哥哥,到医院去。只要妹子活着,还有什么事不好说呢?”老爷子忙道:“我也去。不亲眼看见女儿活着,我在家里怎么呆得住?”二春道:“也行。去了不准添乱。我跟哥哥心不在肝上,你倒跟娘越乱越添乱。”老爷子道:“不咧,只要女儿活着,发子还是女婿。哪个小儿马,不爱在苜蓿地里放青?‘胳膊折了在袖子里’,老丈人自然是遮掩女婿的。”大春便扶老爷子上了车,二春开着走了。众少年也就散回。
后沟只有七八户人家,势单力薄。姜族男子“哀兵必胜”,后沟人怕他们砸了姬发家,顺势过来砸二小家,早集了族中老少男子守在二小家门口,一面派人去打探姜、姬两族战况。得知姬族只派了一个女子应战,二小爹差点没吓死气疯,臭骂着姬族男子尽“孬种”,且把对春燕的怨恨恼怒收起,忙派人去向她娘家求助:“好也罢,歹也罢,这日子总是他女儿的日子!
平静的武家山庄,在姬族派人来求助时,已一片混乱了。族人发生了莫大的分裂,校长族系、二春外家族系、春燕娘家族系,各招人马,慌张出村。春燕娘家男子去了后沟,另两族系则陆续赶往中山村里。得知姜、姬两军挂了“免战牌”,各自的盟军也就班师回营,解甲归田了。后沟春燕娘家的兵团驻扎不久,听说中山无战事,也便收兵拔营而去。最后,闹个沸反盈天的,倒是小小的后沟村子。
战争为财产而起,却以为“公理”而终。世俗舆论的“公理”,自然在姬发媳妇一方,春燕则是被讨伐的对象,众矢之的。
结婚一个月不到,二小家院中间就隔了一道界墙,春燕和公婆分了家。她和二小也成天牛头不对马嘴,没个好气。二小受不了,出外去打工,已好几个月没回来了。这天早起,她是以给牛割草的名义,和姬发幽会的。闹出了乱子,姬、姜、武、刘四族人来马去,乱纷纷一片,她倒没事人似的,只管在地里割草。
四族人散尘消,婆婆想起了那丧门星春燕,倒喜上心来。山里古俗,男人对女人不忠,不过是白璧微瑕,瑕不掩瑜,同族人并不在乎,常一笑了之。女人娘家族人来兴师问罪,同族人还起而保护那花心肠的男子。女人不贞,则了不得,娘家族人觉得她丢尽了自己的脸面,任婆家处置,不闻不问,真是“嫁出去的女,泼出去的水”。早先婆家将这种女人或是点人灯,或是绑在大石上装入麻袋里沉入水中,或是卖妓院,或是绳这头拴在她脚上,绳那头拴在马上,汉子骑马满山奔,活活拖死。如今弄死人得偿命,婆家不敢再这么做了,但山高皇帝远,折磨折磨女人,一般无人追究。
恨透了春燕的婆婆,先盘腿坐在大门外木墩上叫板,拍腿打脸,痛哭流涕,要死不活,一声声道:“羞人咧,羞死人咧!”然后便教唆公公狠狠教训春燕一顿。公公本是个软面情人,又有些怕春燕,只要儿子的家产无损,他便不想多事。只是不有所表示,似乎是他放纵儿媳在偷汉,众人面前说不过去,加上婆婆的教唆,他便提了鞭子去地里打春燕。
春燕捆好草,弯腰背起,慢慢往回走着。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,她其实很紧张。遇一块大石,她便把草捆靠在上面歇息,顺便整理整理纷乱的思绪。突然肩上挨了一鞭子。她抬头一看,是公公。老爷子还遵守“打人不打脸”的原则,又在她肩上抽了一下,抽得也不重,不过是做做样子,吼:“断我家龙脉,坏我家风水的娼妇、姘头,我叫你丢人现眼!”春燕站起,一把扯开衫襟,亮出雪白的胸脯,淫荡地笑着道:“你家本来就娶了个娼妇么。老叫驴,你要嫖也行,给!”向公公逼去。公公大惊失色,只顾后退,不防脚下一绊,跌坐在地,臊得不敢抬头,只喘粗气。春燕掩住衫子,哭道:“我是娼妇、姘头,你儿子是好男人。只知道三饱一倒,再就是要那个,要那个。他是好男人么?他是牲畜。我是个有情讲趣致的女人,要的是男人的温存。老爷子,你懂温存么?你只懂抡鞭子抽牛跟女人,再懂啥?”哭着却冷笑道,“我是娼妇,偏你们这号啥也不懂的男人想嫖没门。”公公黯淡无光的眼睛流着泪,叹:“你这是在害你哇!世事不是一个人的世事,我连老婆都管不住,还能管得住别人?我没心收拾你,你小心着别人。不出这号事,你挣了些钱,比人活得强,人就早眼红了,早想叫你活得不如人哩!出了这号事,你还是把尾巴夹住,少张狂为好!”悻悻而去。
公公既败阵,婆婆更火冒三丈,老脸黑煞,头上的几根白发竖起,眼珠从眼皮凸出,道:“我家掏银子钱买的她,由她的臊屁股往旁边翘不成?”便挥着干枯的拳头,用粗浑如男声的嗓音,满村一阵狂叫,纠集起族中的男子来,扑向春燕。春燕早就想到自己必挨几场打。姜族的人没有打她,已很庆幸了;本族人的打躲不过去,只好挺过去了。没想那婆婆竟喊:“剥下她的妖皮来!”处于集体疯狂状态下的族人,真蛮横地剥光了她的衣服。春燕羞耻至极,狂怒,抓破了婆婆的脸,咬下一个男人胳臂上的一块肉来。她的狂怒,更使那些人野性大发。有人赶来一辆马车。众人把她扔上车。两个男子,一个反扭着她双手,一个提着她头发,把她提站起来。婆婆坐在车尾,头发蓬乱,脸上的血横一道竖一道,像个小丑,拍着手,声嘶力竭喊:“来,快来看啊!她爱叫人这么看,都来看啊。想要她就要,她爱男人要。男人们,叫她趁愿吧!越多她越趁愿。把公狗、儿马也牵来。只要是公的,她就爱。她天生是个卖屌货!呸,狐狸精,臊羊尾巴!
车在后沟村巷里转过来又转过去。全村轰动。男男女女齐出门来看,无不笑嘻嘻的。即便不野蛮,也满脸麻木。春燕异于山里娘儿的风流别致,早令那些蛮横男子们垂涎三尺,可惜她从不正眼瞧他们。此刻他们抓紧机会,贪婪、流欲的眼光,放肆地射在她优美的胴体上,一丝一毫也不放过,一点也不同情。春燕欲逃不得,欲哭无泪。也怪,她与姬发媳妇竟截然不同,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,心里一丝轻生的念头也没有。她就是热爱生命、生活,为此她什么都能承受。她只是愤怒,怒不可遏,却无法发怒。极度痛苦里,她只愿自身变成一枚炸弹,把这些愚昧野蛮、庸俗无聊的人,炸个粉身碎骨。她很可怜,却觉得这些人更可怜。他们以为她无耻,难道他们就不无耻吗?他们以为她是下三烂,难道他们就高尚吗?固塬的山高,然而山里人活人的层次却不高。文明,快些冲破大山的屏障,进入山里人的生活吧!
春燕婆婆抡着铁锤子,敲着个铜脸盆底子,不住吼叫:“看热闹咧!好热闹,快来看哟!”车在村巷来回转了许久,便在村外打谷场上停下。打谷场上,十几条汉子骑马举鞭,列为相对的两列。春燕被揪着头发拖下车,抛在这两列男子之间。她蜷坐于地,头抵着膝,腿夹得紧紧的;虽无力反抗,却也绝不示弱,一滴泪也不落,一声也不哭。
连离后沟村不远的中山村里的人,都来瞧热闹。人围个水泄不通。能够在这个小世界里骤起风暴时力挽狂澜的秀珍,舌退了来犯姬家的几路人马,便下山看姬发媳妇去了。教养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学生的秀珍娘,听到消息后忙赶了来。家穷,她过去根本在人前说不起话,连狗也敢欺她。如今仗着是“状元”之母,她才挤到人前说:“‘有理走遍天下,无理寸步难行’,你们有理说理,这么作践她,是犯法哩。快放了吧!
春燕婆婆跳过去,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道:“莫不成,你跟贼淫妇穿着一条裤子,她偷汉,你站岗放哨了?打,把这多嘴婆也打!”几个姬家娘儿忙拉走了她,道:“嫂子不多事了,‘好汉不吃眼前亏’。刘家的人惩治刘家的媳妇,也跟咱们姬家无关。”秀珍娘本来就有些气怯,也就不敢多说了。还有几个人想替春燕说说情,见“状元”的娘都吓住了,也闭口不言。众怒难犯!
看热闹的人,被喝退了五六步,亮开场子。那两列骑马男子里,有一大汉驰马到春燕身边,双手擎鞭把,抡圆鞭下死劲抽她一下,便驰入对面。对面行列里又有一大汉驰向她,如是不已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热闹的人,只傻乎乎地笑。婆婆则狰狞地笑喊:“瞧那贼淫妇,有多受活,呸!
有个小孩子吓哭了。年轻的母亲正笑着,忽然收了笑容,抱着孩子避了开去。
春燕起初咬紧牙关,一动不动。渐渐,她难以忍受了,发出低微的呻吟来,身体也在鞭子落下时痉挛着。突然,新鞭伤落在旧鞭伤上,疼痛刺心,她一声惨叫,上身挺起,露出下阴。众汉子大叫:“好,好么!”她忙手捂住下阴,又伏下了上身。众汉子亢奋,鞭下更不留情。她再一次展开身时,有汉子亢奋得流着涎水,都低声哼哼起来。终于,她顾不得羞耻了,身体展开再没有收起,只在地上随鞭子的落下机械地打着滚。精神也渐恍惚,最后昏厥了过去。
武春燕对这小世界无所保留地张开四肢,平躺于地。这小世界的残酷,也借她的赤裸裸,暴露个赤裸裸了。
女人们无不被这残酷野蛮震慑,为了表明自己不齿于做这种人,她们一个接一个,把唾沫吐在她身上。
那姬发媳妇并没有伤着要紧处。送到镇医院后,缝合了伤口,她还闹着要死要活。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药,她才一无所知地躺在了病床上。校长夫妇闻讯赶来,听秀珍爹说了原委,气急败坏的七嬷,二话不说,就狠抽了姬发几大耳光,骂:“我养你一场,你就这么叫我跟着你风光吗?”姬发扭身出了病房门。老太婆又追了出来,声音带着恼火唤:“发子,发子!”姬发只走不停。老太婆的声音凄凉、可怜起来:“发子,发子!”姬发停住了脚步。老太婆追上,死死抓住他的胳臂哭道:
“你走哪里去?难道也去死不成?你要死,先让我死了吧!
“我才不那么傻呢。”
“这才像我的孩子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,还要见人。只要人在,什么都会过去的。你媳妇可真是个傻子。人光是为自家活着吗?她不顾肚里的孩子,连爹娘也不顾,就太忘恩负义了。我养大你不易,你要一时钻了牛角尖,出个事儿,丢下我不说,难道连你那快出世的孩子也给我丢下不成?我老了,再养不大孩子咧。你要答应我,不做那种短见事!
姬发点了点头,哭了起来。七嬷知道山里人撒起野来可怕,便把姬发藏了,自己与校长守着娘儿,等着姜家人来兴师问罪。
姜家一行三人到时,替姬发担着罪的校长夫妇,正对坐在病床边叹气,忙站了起来。姜老爷子一见女儿真活着,吓黑了的脸才有了红色,坐在床边抚着女儿,眼泪鼻涕,痛哭不已。校长叫来医生,向他们说了伤情。父子仨听说性命无妨,也就放下心来。兄弟俩一句都没责怪校长夫妇。倒是姜老爷子,不干不净骂了几句。可惜他是看儿子脸色活人的,二春一声断喝,他就破怒为笑,又做起和事佬来。
七嬷大为感动,向二春道:“好孩子,难得你这么心软。我养的那不要脸货,是该教训。我求你,给他几拳就行咧,不敢把他打残了。你有不好,人把你打残了,你娘咋受得了?可怜可怜我吧!”二春望着窗外,半晌又回头看了看七嬷那满头花发,才道:“这要看我妹子咋说。她心里窝的气,总是要出的。”七嬷知道娘儿其实是最爱姬发的,真要重打他,她会先不忍,便松了一口气。
姜家人的到来,竟波澜不惊,校长夫妇可真没料到。不久,三姑也被人送来了。娘儿醒过来后,经不住母亲哭劝,也就不再寻死了,只是委屈地不肯说一句话。
昏死后的春燕,被扔回了她家的小炕。消息传到武家,娘家的人竟无一来管,只道:“死了才好呢,把先人丢尽咧。”
七嬷得知,把娘儿丢给三姑和秀珍等,急回学校,叫上春燕的弟弟到家里说:“你姐姐是我眼皮底下长大的,我知道她。她不放在心上的人,一百个嫌弃她,她也不在乎。她最疼你,只要你不嫌弃她,她在这世上就有牵挂了。‘良言胜于金子’,这是十块钱,拿去到街上买些营养品,快去跟你姐姐说:同那二小混过下去,又有什么大不了呢?身边有个蠢人老说蠢话,就活不下去了吗?忍着得了,权当一个苍蝇在身边哼哼。忍不得,就干脆离开。哪里黄土不养人?丢脸不要紧,丢命要紧,反正不能死。姑嫂难处,我本要去,又怕发子媳妇知道了,跟我计较。你先去,我等着你的话。你姐姐要想不通,我也不管发子媳妇生气了,亲自上山去开导她。把你娘再叫上。你娘只是胆子小些,哪个娘不疼女儿?已经闹到这步了,还怕什么?叫你娘这些日子,天天守着你姐姐。快去,快去!”刚打发走了春燕弟弟,秀珍就赶了过来,道:“看护婶娘的人多,我还是回去吧!”望着七嬷只笑,似有什么话不好出口。七嬷一拍手道:“要钱不成?这有什么不好跟姑姑说的?”秀珍笑道:“大姑真是女孔明,料事如神!”老太婆道:“‘心诚则灵’。我在你身上心实,就把你摸透了。给自己花钱,你不是这个神气,准是给燕子花钱。对了,天热,你怕她的伤感染,要给买些药。我刚打发她兄弟去,倒忘了。快拿上钱去,快去!
秀珍路近,先到了春燕家。后沟人见女大学生进了那下三烂的门,大为诧异、好奇,议论纷纷。春燕婆婆耐不住,便进去看个究竟。那时春燕还昏迷不醒,秀珍已给她擦洗了身子,正在上药。老娘儿侧身靠在房门框上,冷笑着,向秀珍叫起板来:“大姑娘真是个大好人啊!好得太过分,就叫人不敢信了,像是自己也有什么丑,拿好遮掩哩。”秀珍想,跟这号人论道理,只会越论越糊涂,不如以蛮吓蛮,便板着脸说:“你敢往我身上泼脏水?你今天战儿媳大获全胜,乘胜也跟我对阵来了!我不是你儿媳,本家不管。我是中山的宝贝女大学生!后沟有多少人,中山有多少人,你惹得起我吗?别叫我哭回中山去,说你欺负我了,你也跟儿媳一样,让人瞧热闹!”老娘儿真给吓住了,忙道:“我不过白来看看,就张嘴乱说,真该打嘴!一家子还没吃饭哩,我还是回去做饭要紧。”落荒而逃。
不久,春燕母亲和弟弟赶到。秀珍还没进家门,便回去给家里人打招呼。母亲抱着伤痕累累的女儿哭了一场,又隔墙与春燕婆婆对骂起来。秀珍过来,才喝住了两亲家母。
春燕苏醒后,秀珍和她母亲、弟弟劝慰不尽。她惨笑道:“难得秀珍还看得起我!
“我看得起你看不起你无关紧要,主要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。”
“你们放心,我啥路都敢走,就是不走绝路。”
弟弟便回了学校,母亲则留下来照顾她。
真是久在鱼市,不知其臭。春燕事先已把山里人愚昧、野蛮设想到了她最不能容忍的地步,谁知所发生的远坏过了所设想的。她以为下手的无非是公婆和近族兄弟,谁知后沟平时和她说说笑笑的远族后生也下了手。而且是平时对她越有好感的后生,鞭抽越狠。似乎只有这样,才可以证明他们与她无染。“身正不怕影子斜”,他们既清清白白的,还怕什么呢?唉,他们怕世俗舆论,世俗舆论也让他们变可怕了!
春燕羞耻、痛苦到了极点,“物极必反”,反不知羞耻、痛苦了。“树怕揭破皮,人怕揭破脸”,最可怕的事情既已发生,最大的痛苦既已忍受,偷偷摸摸,提心吊胆,不敢见人的事既已公开化,倒也好,她就不必再顾这个忌那个了,该怎样还怎样。坏事常变好事,姬发知道了她为他所受的罪,说不定会豁出来,她反堂堂正正成了他的女人。这遭遇,只会加重她在他心中的砝码。时间老人,总是在不断地颠倒着乾坤。等她成了姬家的女主人,天长日久,伤害过她的人,看不惯她的人,又会恢复对她的尊重的。她静等着事态的继续发展。
武春燕躺在炕上,身如火炙,心却变得轻松、豁朗了。
然而,事态并没有按她的意志继续发展。许多不确定因素,在不停改变着事态发展的方向。
多日之后,娘儿离开镇医院,回到了姜家。举家围着娘儿,在商议她的去从问题。
二春道:“依我,妹妹跟那臭小子好离好散吧,另找一个老实可靠的。你俩脾气不投,这事过去了,日后还会有事。妹妹又是个绝户脾气,我只怕有个三长两短。平顺第一!”老爷子笑道:“老实不是可靠,老实是跟个死人样,女人没法跟他玩。我看发子好,跟我年轻时一样,人俊爽精灵。说离就离,你娘当初要离了我,另找个又丑又老实的男人,生下你们能这么又俊朗又聪明吗?花心不怕,旁的女人跟他总是偷鸡摸狗,你妹子跟他总是正头夫妻。”
“只会念‘花心经’,老不知羞!就这还去人家闹,说人要胜人哩。”
“要说花心,我跟发子真谁不说谁。我是只当你妹子殁了,才恨不得宰了他。哪个男人不花心?你背地里怕也有相好的女人,只是你比我跟发子机灵,没人抓住把柄罢了。”
“这老东西,一世界的清水他都能用‘花心经’搅浑。咋叫人敬你哩?
“你儿子在跟前哩。你不敬爹,小心他也不敬你!
娘儿道:“爹,你别把我哥当蒙羞布,扯来给你跟发子盖脸。我哥不是那号人!哥,你也敬爹些。爹总是生身养命的爹么!”老爷子啧啧道:“还是女儿知爹,难怪爹偏心你。‘遇官司说散,遇婚事说和’,爹最通情达理。听爹话:别再说离婚的话了,回去跟发子好好过日子吧!等有了儿子,养成大小伙子了,就跟你哥替你娘管我一样,发子不用旁人管,儿子一管一个准。”二春听了妹子的话,本不想再对父亲不客气,可是一听他的话,就忍不住了,道:“驴不知脸长!不是爹,我早一巴掌打过去了。你还通情达理?你通的情,我通不了。你达的理,我听了只想打,给那满是理的嘴塞猪屎。那就不是嘴,是上尻子,只会喷粪。好妹妹,你的日后,还是你定吧!
娘儿在医院的时候,就已暗定了主意。她恨死了春燕。都说春燕是大本事,她无能,她不服气。那个男人最后属于谁,谁才真有本事。她倒要和女强人武春燕过过招,不见得招架不住的,就是她。于是道:“要离婚,早离了,犯得上去死?我就是个不兴时的女人,死随便,离婚不随便,活是他家的人,死是他家的鬼!”老爷子痛叫“好”,道:“是个节烈女子!”
二春捡起炕边的鸡毛掸子,就朝父亲飞去。老爷子躲了个轻快,鸡毛掸子打在了身后的大春脸上。老爷子叫:“大春,打,给我把你兄弟打。他眼里还有爹和你这个当哥的吗?”大春瞪了他一眼道:“趁早闭住你那臭嘴,只听旁人说!
二春道:“嘴里不知装进去多少粮食了,就是吐不出一句人话来。好个屁!好,你怎么不节烈,发子怎么不节烈,单要女子节烈?不是我说你,妹妹,你也太有气性没心胸了。这都是当初家穷为哥哥念书,你没念书招的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,你还满脑子老戏土曲上做女人的那一套!人家城里的夫妻,和不来,就好说好量协议离婚哩。你倒把离婚比命还看得大!这一回万一要把小命丢了,吃亏的只是你,伤心的也只是这些连骨带肉的亲人。害不了别人个啥,发子照样娶个比你好的女人。让旁人不怕死去吧!我自己的妹妹,不怕活才好!”老爷子深以为许,点头道:“是你二哥的话,爹又胡说八道了。节烈好个屁!我女儿在人世活着,就是天大的好事。要是离了婚好活,就听你二哥的话,离了他,好好活你的吧!”二春笑道:“到底说人话了!”老爷子得意地说:“就这,你大哥还在后面戳我,不叫我说哩。”
娘儿落泪道:“你们别说话了!谁要你妹妹一个心眼死在他身上呢?我死也不离他家。”二春叹道:“你心死在了他身上,他对你没心,三天两头乱钻女人怎么办?要不,我把那臭小子揍一顿,不会揍残的,就像当初揍咱们这不长进的爹一样,说不定他就安分了。”老爷子一下子扭着头,噘着嘴,脖子上板筋抽老高,似一个不服驯又不敢反抗的半大孩子。娘儿道:“他不认揍哩。一揍,他心就扯平了,我不离婚,他非闹着离不可。不揍,他心里还对我有些愧意。多亏哥没砸那家,要砸了,没准他跟那贱女人要远走高飞哩。得慢慢收拢他的心。哥,为着妹子,你就给他留些长头吧!
老爷子道:“还是女儿会想事。当初你两个哥哥揍了我,至今我心里还窝着一块子哩。多亏是儿子,我打掉牙咽肚里了,要是你舅舅,我赌气也不跟你娘过这日子。好闺女,当年虽说家穷,可钱由着我花。如今富了,不缺吃喝穿戴,就是你哥只给你娘多余钱,不肯给我。他不揍我,我也钻不上女人了。没有钱干着急!”二春又气又可笑,白了父亲一眼道:“当初你要把钻野女人的钱省下,供妹妹上学,妹妹有今日么?哼,还张口闭口疼妹妹哩,疼个屁,‘没有家鬼,送不走家人’!既这样,我们也就不强逼妹妹了。等把孩子拉扯下,只怕就把那臭小子拉扯住了。就跟娘一样,孩子也就把妹妹拉扯在这世上了。我们只要妹妹永在这世上!
姬发和春燕当时既没有钻牛角尖儿,按他俩平常的性情,七嬷觉不会再出什么性命大事了。她只担忧姬发媳妇。
虽说在众人的劝解下,姬发媳妇不再寻死要活了,但事情还没有到结局。如果姬发执意要跟春燕过,谁知她会怎么样呢。反正七嬷明白,那娘儿是死活也丢不下姬发的。想来想去,老太婆觉得只能对症下药:逼姬发不许离婚;劝娘儿离婚。
两口子离婚还是过下去,都不是最重要的,对这老太婆来说,最重要的是结局双方都能接受。怕有个万一,校长夫妇让姬杨爹先照管着山中家里,而把姬发留在了他们身边。
事情怎样了局,他们也没有跟姬发说,让他先冷静冷静。
事发之前,姬发原已准备公开向娘儿提出离婚,不想娘儿不惜一死,他倒震惊了,不敢再把这话说出口。得知春燕为他蒙受了那么大的耻辱,他又对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。两个女子,他不知抉谁择何,成天茶饭不香,心乱如麻,像得了抑郁症。
这日,二春来到镇中,因不愿见姬发,让人把七嬷从家中叫出,同来到校长办公室,苦笑道:“没想到,事情倒落到我来求你们了。我妹子想回姬家,又拉不下脸。呆在娘家,又怕事拖凉了,发子和春燕真走到一块儿。你们发子,到底对我妹子还有心没有?要有,就把她接回去,给她个台阶下吧!”七嬷道:“他要真对你妹子没心了,咱们扭也把他俩强扭不到一起。他要还有一点点心,今个仓促,后天就接人回家。你没打他,嬷子就谢你不尽了。你扮红脸,嬷子就扮黑脸吧!”二春叹道:“婚姻,婚姻,昏昏沉沉。谁能像你们老两口这么好呢?我爹和娘,还不是昏昏沉沉凑合到头了吗?后天一准来接人吧!我妹子的脾气,我拿她也没办法。”
校长也弄不清姬发到底是做人不负责任,还是对他媳妇真没了感情。这日吃过午饭,老夫子便道:“我没有逼你的意思,只是想问问这件事,你考虑怎么了结?”姬发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说着便要抽烟。七嬷打掉他手里的烟道:“小小年纪,就惯下了烟酒色的毛病。你姐夫一辈子抽过烟么?也没叫自家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毛病。趁早给我把这些毛病改了。还有什么要想的?把你媳妇接回家,好好过日子吧。想结婚就结婚,想离婚就离婚,把过日子当逛家家了?要说她疑心大,你没这毛病,她哪来那毛病?难道她疑错了?我咋不疑你姐夫?”校长道:“要抽就让他抽一根吧!”姬发望望这个,又望望那个,抽烟也前怕狼后怕虎的,无所适从。
校长又道:“我不是完人,也一身毛病,别让孩子什么都效仿我。男人都我这个样子,这世界不太单调乏味了?发子的事情,还是让他决定吧。如果他确实对他媳妇没有感情了,还是离婚为好。发子,你先说你对她是不是没有感情了?”姬发沉重地低下头,搔着头发,半晌道:“我说不清。”
校长冷笑道:“说不清,就是对她还有感情了。”厉声道,“对她有感情,又和别的女人私通,你算怎么回事?”七嬷虽怕打出了事,但一听这话,气便不打一处来,吼:“打!你从来舍不得打他。你不打掉他的邪劲,人家会把他的邪筋抽了的。”
校长道:“别动不动就喊打,他成过街老鼠了?天大的事,他也是我们的孩子。说孩子又成年人了,有了人格、尊严,人前我都不忍重说他一句。这是私下,发子,我不得不跟你这么说话。你媳妇这一回要丢了命呢?春燕要受不了羞辱,寻了短见呢?你一辈子,手里有害的人命,能安生吗?我不是完人,你也不是完人,怎么能要求你媳妇没有一点毛病呢?待人宽,律己严,才能长处相安。你要容忍不了你媳妇的毛病,换十个女人,你也是散十回伙。既对你媳妇有感情,离婚这话就不要轻易说。这样吧,你去姜家,少不了挨骂,弄不好还要挨揍。我给老爹捎个话,我们老脸老面的去接。你媳妇要不愿回去,再说离婚。”姬发仍不知如何是好,只低头一言不发。
两日后,姬老人、校长夫妇便去姜家接姬发媳妇。姬发则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中山家中。望着完好无损的家,回想着他从武宜回来那段甜蜜的日子,少年落泪了。他想,如果那样的日子永不会再回来,娘儿对他只是猜忌重重,只是以怨恨来折磨他,那她今天最好不要回来。让她唾弃他吧,让“离婚”二字从她口里出来,他内心就能平衡些。
姜老爷子最怕女儿再进不了婆家门,那才是他觉丢脸的事,所以几夜没有睡好,眼泡像红透了的辣角。一见亲家提着重礼进了门,他就笑逐颜开,趿鞋小跑着迎了出去。八姨正在姜家,气得说:“我外甥女再没人要了,瞧他那低眉下眼样!”进了屋,姜老爷子亲热话说不完,八姨却森着脸。七嬷礼问了她一句,她也半答不答的。
二春私下去求校长夫妇的事,家里人并不知道。他故意礼节怠慢,不沏茶,也不递烟,好给妹妹扶扶脸。
三姑心里不是味,托病不见客。八姨便替姐姐狠狠数落了姬老人他们一顿管教不严之罪。七嬷准备当着娘儿,好好数落一场姬发,给她扶扶脸。但姬发不在跟前,老太婆便不肯回护娘儿。要不她越委屈,回去后仍会对姬发横挑鼻子竖挑眼,日子还是不好过。老太婆也要她问心有愧,于是认罪不低头,反派了娘儿一堆不是,竟道:“我看你们还是好离好散吧!这一回没出人命大事,回去你还对他疑个不完,下一回就难保不出人命大事了。”
娘儿恐惧。姜老爷子大怒,破口大骂起了七嬷。二春知七嬷的用意,喝住了父亲。娘儿只得哭道:“只要他这一回收了心,既往不咎,日后我也不疑他了。”
姜老爷子到底心虚,怕这姬家的当家婆“休”了女儿,怒也不敢太怒,且赶忙转怒为笑了,千亲家母不错万女儿有错,还一个劲替姬发开脱罪责,只催促女儿回姬家。武七嬷便一挥手说:“我姬家的门,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。你女儿非还要进我家门不可,从今往后,什么话也不提,好好过日子。回吧!
娘儿委委屈屈的,又不敢错过了这个台阶,放声大哭了一场,也就上了手扶。二春开车,姜老爷子、八姨、大春、嫂嫂们也上了车,送娘儿回家。姜老爷子一条白布拦腰系着黑裤衫,旱烟锅别在白布腰带上,绣着花的烟荷包,一路风流地摇荡不停。
姬家门前那大柿树已在望了。娘儿泪落连珠,心头涌上了多少不甘,多少无奈。姜老爷子劝道:“闺女,想开些。谁说自家正经,那是给鸡在戴按眼哩。是男人,谁不吃着碗里的,看着锅里的?你总是发子的正经主家女人。他跟旁的女人,那是牙狗叫春哩。狗么,只要在外面把那一泡臊水子放了,尾巴往腿根一夹,就溜回家来咧。”八姨像吃了变味的菜,只觉恶心,啐了好几口,道:“你真是条狗,就改不了吃屎。可惜你这狗毬只会虚晃,老得不行咧,使不得了。”七嬷也哼了一声道:“世上哪有这号当爹的?他八姨,你干脆把你那花白头发也烫几个卷子,好叫你这心术不正的姐夫多瞧几眼。呸,老东西,嘴叫鬼掰住了,尽说鬼话!
姜老爷子气哼哼的,提了提裤子,和两个老娘儿争长论短起来。二春也不回头看,只凭父亲的声音,抽下裤腰皮带一抡,“啪”的一声,带鞘正好打在姜老爷子嘴皮上。老爷子只顾吸溜嘴皮,任两个老娘儿怎么骂,他也不还口。
姬发正躺在炕上抽烟,听见大门外响起了手扶声,一下子坐了起来,五内鼎沸。娘儿还是回来了!既回来,他就得和她继续做夫妻。她没有真正失去他,春燕也没有真正得到他。他对娘儿的愧疚,因她的归来而扯平了。反之,对春燕则加倍感到愧疚,因为这等于给了春燕一个更大的伤害。他没有出迎,简直不愿面对这个现实。
不管怎么说,娘儿勤苦持家,对丈夫忠贞不贰,大节无错,姬发却失了大节。姜家人未当面指责姬发一句,七嬷却当面指责了娘儿,于情于理,都不公道。主家婆七嬷,这阵得唱唱黑脸,给给自家人些颜色了。一进门,她就在石桌上放了一条鞣皮长鞭,石桌旁放了一把椅子、一条长凳、几把小杌子。草草设上“公堂”,准备审判世代严正做人的姬家那反叛了。不过是做做过程,平平姜家人——特别是娘儿——的气。其实她很不情愿,觉得这是画蛇添足,多此一举。她倒愿意把娘儿接回来就了事,让小夫妻私下慢慢好去。不过那样这事的了结就说不过去,众人会觉她只偏心自己的孩子。
姜老爷子不用客气,摆出姜家主家人的谱儿,咳嗽两声,扯了扯衣襟,正襟危坐在椅子上。七嬷请八姨坐长凳,八姨忙让姬老人。姬老人道:“愧对亲家,不敢坐。”八姨又让校长。校长见老泰山不敢落座,也只好站着。八姨就坐了上去。七嬷又请大春他们坐小杌子。年轻人见姬老人、校长不坐,也只肯站着。七嬷便把娘儿按坐在长凳上。娘儿侧身伏在八姨怀里,泣了起来。八姨抚着她的头发,哄劝不已。坐在屋里炕沿上的姬发从门里瞥见,生出一种逆反心理来,从鼻孔里哼了一声。
武七嬷穿整洁的银灰色大襟衫、黑裤。霜髻挽个端正得一丝不苟。白白的脸皮上,只有皱纹,不见老人斑。多日没有睡好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两手抱腹,立在凳边,威风凛凛,喝道:“鬼,你给我滚出来!
姬发两手插在裤袋里,嘴角叼着支烟走了出来,不看众人,只看大门。七嬷大怒,直瞅瞅瞪了他半晌,厉声道:“洋毬不睬的,嘴角角烟根根咂的,你是做了光宗耀祖的事了,在给这些人摆功劳不成?你看着我!”姬发并不看她。姜老爷子道:“你人老珠黄的,看什么意思?人家是在看大门前有没有二小的女人路过哩,她可是个小美人!”啐到校长面前道,“好个教书先生,教出了这种小子,好教,真好教!
七嬷给娘儿个台阶下,还得姬发给她个台阶下,他这分明是不给七嬷台阶下了。老太婆气得只喘粗气。娘儿抬起头来哭道:“当着众人,大姐问问你兄弟,他那样待我,是我在这家里哪一处错了?我日后好知错改错。”姬发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,听她说得可怜,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。只见她双目红肿,脸色蜡黄,脖子上还包着白纱布,可怜楚楚的,心有些动了,低下了头。
七嬷多少威也无心再发,只想赶快收场,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媳妇我看还贤良。‘表壮不如里壮’,‘妻贤夫无横祸’,有她,我对你也放心些。再说论模样,天上掉下来的一般,你还不配哩。过去了的事,是话不提。你只当着我们,现场当面,给你媳妇跪下认个错儿,从此跟她一心一意过日子,我们也就饶过你了。”姬发动了几下牛仔裤裹得紧紧的腿,吐掉口里的那支烟,挺着头道:“等送你到地里去的时候,我再下跪吧!我这膝头,除过生我的,便只肯跪养我的。”
姜老爷子眨巴着猫眼讥嘲道:“啧啧,武家七嬷跟老灰狼一样,还威名在外哩。原来是个饭桶,连自家孩子都管不下。”八姨翻了他一眼说:“你吃臭鸡蛋了,嘴咋这么臭?
七嬷身子团团乱颤,颤声道:“这么说,你对我还有情义?我的话,你都不听,还有什么情义?”姬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:“也别说我对你有情义,我最是个无情无义的。你当初不养我,让我饿死才好哩,这世上就少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了!
七嬷干噎半晌,才哭道:“真是‘养男养罪,养女养泪’,我养你倒养成罪人了!好,好,你不给她跪,我这罪人给你下跪。”还没跪下去,二春早抢过一步拉住了。姬发冷笑道:“膝头在你腿上,爱跪只管跪,跪也白跪。少跟我来这一套,我不是吃屎长大的。”姜老爷子愤然离座,指着姬发,声色俱厉道:“你不是吃屎长大的,是吃这武家七嬷奶长大的。说人得胜人,我不胜人,一说人舌头就直打卷卷,只是我由不得要说你。你咋敢跟她这样说话?公正为德。天地良心,武家七嬷在这固塬一辈子,最有德性,最公正,难道她的话还有错了的么?
七嬷抖着手提起皮鞭来道:“养你养出了罪,我今索性打死你,就把这罪债一了百了咧。”鞭子举到半空,却迟迟落不下来。姜老爷子道:“发子,快回话呀!老嫂,算咧算咧!”姬发只挺着头。二春道:“妹妹,回咱家吧!他连吃谁的奶都忘了,你在这家还能呆出个啥好终了来?
七嬷闭上眼睛,狠了狠心,一鞭抽下,绝不偷力。姬发穿的是短袖汗衫,赤裸的胳臂上即刻起了一道紫痕。他疼得一抡胳臂吼:“我跟你记着。再抽,我就火了。”姜老爷子叹道:“从今看来,我的两个儿子,千不好万不好,跟他一比,还算是好儿子!哪里找不到个长胡子的?闺女,听你哥的话,回吧!他跟吃奶的人都记仇,还有什么情义?
姬老人忍了又忍,终于忍不住了,雷声大嗓吼:“你敢点你大姐一指头,我先跟你拼了。打,打死了大家眼净耳净。”七嬷哭道:“我养他养成他的仇人了,他还要打我!我今个叫他报仇!”咬紧牙关,双手抱鞭,狠命抽下。姬发疼得皱眉呻吟了一声道:“轻点,看手疼。我记着数哩,两下了。”七嬷越气,道:“我叫你跟我记!”拼全力又抽了他一鞭。姬发瞪着她吼:“三下了。再打,就打出事来了。”
七嬷怎么打姬发,都在情理之中。姬发轻轻打一下七嬷,就成大逆不道了。为人子者,岂可打母亲?众人必看不过眼,七嬷也必极伤心。校长忙夺了七嬷手中的鞭子,拉到一边说:“别打了。真把他打出了事怎么办?‘夫妻无隔夜仇’,把他媳妇接回来就是了,两口子私下自会和好的。你倒摆下这阵势,他抹不下脸,反越倔了。”七嬷早已悔摆这阵势,但悔也晚了,像自己挨了打似的无力地歪着脑袋,颓然跪在姬老人面前,搂住他的腿哭道:“我对不住祖宗,管教出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来了。”姬老人落泪道:“从今你就把这份心歇下吧。我没有孙子。这家绝门了!我在山上,从今往后,就是个无牵无挂修行的道人了。”七嬷又跪爬过去,向姜老爷子磕着头说:“把你女儿带回去吧!我不该到你家去求亲,我把你的好女儿给害了。”
娘儿满肚子委屈,见七嬷这样,又老大不忍,忙离座跪地,搂住七嬷哭道:“娘,咱的亲娘,这不怪你,只怪咱的命不好。”七嬷听了,越伤心,放声大悲。除过姬发硬忍住不落泪外,众人都落下了泪。八姨见外甥女吞声忍气,不肯离那倔小子而去,这事总得有个收场;姬家人不好偏着姬发说话,姜家人没有向姬发兴师问罪就了不得了,没有再迁就他的道理;自己虽说算姜家那边人,但毕竟隔着一层,有些“外人”的意思,正好出面圆场,便强笑道:“一家没在一家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发子一时管不住自身,惹出了这烂子来,说到底,他才二十刚刚过了几天,还是个毛头孩子。谁年轻没个一差半错?不怕年轻人有错,就怕知错不改。我看他也有些悔了。得饶且饶,得过且过。只要他日后好,过去了的就算咧。家家夫妻,都是狗脸亲家,咬起来咬个不得开交,好了又好个如指甲缝里的肉一般。呼雷白雨一过去,又晴天亮日头了。叫小两口慢慢和气,咱们走吧!你拉一堆,我提一串,事就没完没了咧!”校长也道:“每个人,终其生,都在塑造自己的形象,或丑,或美。发子,如果你并不想把你塑造成一个丑陋的形象,无论怎么说,这一回,都是你形象自我塑造中的一大败笔。不管你们平常怎么闹别扭,她没有背叛你,是你背叛了她。她也没有嫌你,回来了。你在她面前死不低头认错,她仍不肯离你而去。谁是最在乎你的女人呢?就是她。人世炎凉,人世沧桑!想我‘老右’那阵,受够整,挨尽批,人眼里不如一堆屎,我老婆没有嫌弃过我。不管你成什么样子,都不嫌弃你的人,才心里最有你。况且,你是以死把她求进这家门的,可没有为春燕去死,心里最在乎的难道不是她吗?好了,我们不多说了。走吧!让发子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。”姬发表面上似乎仍无动于衷。
校长拉起七嬷,招呼了众人一声,大家便抬脚往外走去。娘儿跪地向校长夫妇磕了一个头哭道:“姐夫、姐姐,我心里你们跟爹娘一样亲。他不记你们的恩,我是姬门里的媳妇,替姬家不敢忘你们的恩。我本想等送你们到地里去的时候,披麻戴孝,三跪六磕。如今我先给你们把头磕了吧!他心里没有了我,我也就等不到那阵了。我死也不走,死也要死在这姬家!”说着连连磕头。校长忙回身拉住她道:“怎么这么想事?你要这么想事,我们怎么走?”姬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,泣声道:“走吧,你们走吧!我不会跟她离婚的。是我错了。我回心转意了。从今我见了春燕,正眼看也不看。难道还不成吗?
出了门,七嬷让等一等她,便赶到秀珍家,叮嘱她父女俩没事常到那边看看,以防小两口又闹起来。回来二春搀她上车时,想她到家,准饭也吃不好,觉也睡不宁,过不上两天,就会赶来看的,便道:“嬷子,少操些心吧!心都快操碎了。”七嬷坐上车,抹泪道:“孩子,你娘老了,看着她些吧!天底下的娘都一样:孩子小的时候,只说操心大了,给娶上媳妇,就歇下咧。没想到,娶上媳妇,越事多,越歇不下了。”二春眼角湿湿的道:“我顶爱的,是娘。”姜老爷子不嫉妒,反笑道:“爹和娘,我顶爱的也是娘。我跟发子一样,从小不听话,没少惹娘生气。唉,娘为我操心到死了!
手扶轰鸣着开走了,七嬷不时回头望着那门前有柿子树的娘家。她觉夫妻感情不和的确是不幸,应当离婚。可感情很难说,她真不知道,自己把那小两口撮到一起,是他们的不幸,还是有幸,自己是做了坏事,还是做了好事。柿子树看不见了,她不由自主又望了一眼后沟方向。春燕知道姬发夫妻又走到一起,将要怎么样呢?老太婆也不知道春燕和姜家女子,哪个对姬发更合适。反正成全了这一个,就伤了那一个。唉,两个女子,她一个也不愿伤啊!
人生,咋有这么多尴尬?
春燕躺在炕上,一遍又一遍猜想着姬发得知她蒙奇耻大辱后,将会是什么心理,将会有什么行动:他一定牵心万分,说不定怕她想不通寻短见,半夜会翻墙进来看她的。稍能挣扎着下炕,她就把母亲逼了回去。母亲呆在这里,姬发万一来了反碍事。她独自躲在屋里,激情如涌,好梦编织不断。“舍不得娃,打不着狼”,她相信姬发会和那女人分手,和她生活到一起的。她今日的含垢忍辱,将给来日的幸福蒙上一层更动人的色彩。每当外面有声响,她就心跳剧烈,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房门,盼姬发突然推门而入。那小子进来后,肯定会露出虎牙来,负疚地向她微笑着;坐在炕沿上,把她揽入散发着男子汉体香的怀里,听她诉苦,为她落泪。他的倾听、眼泪、抚慰,无疑是爱情的催化剂、强心针,让她不知有多激动。她怕就化在他怀里了。可是外面的声响一再,却总无那少年的身影出现。失望里,她便打开录音机,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一首相思曲:
总是在呓语里,
才敢叫你的名字。
总是在梦里,
才敢好好看你。
啊,爱人,
虚无里你最真。
是否今生,
我能拥有你?
如果答案是让我的梦破碎,
就别给我答案;
让我只活在梦里,
将青春耗竭,
将美貌憔悴。
与姜家女子的婚姻,让姬发不得心静气和,没想到欲摆脱更使他不得心静气和。他身与心都累了,懒得离婚。然而,夜里躺在炕上,身边是姜家女子,脑海里却总是春燕的衣光鬓影,情趣盎然的面庞。两个女子,把这一个男子的心,割出了一道幽深的裂谷,谷里回荡着悲凉之气。
自那日七嬷他们离去后,娘儿便放弃了过去的恩恩怨怨,对姬发的生活照顾得极殷勤周到,说话也和颜悦色,柔声慢气的。他却感情麻木,非但不亲热,连一句认错的话也没有再向她说过。滴水穿石,时间磨人,只要他不闹离婚,不跟春燕来往,娘儿等待着时间来改变他。
众亲友放心不下,校长夫妇、姜家的人隔三岔五就来看望,姬杨家的人也常过来串门。姬发却疏远亲友,难得搭理谁,甚至对他们老来十分厌烦。他更不愿见村里人,疏懒松垮,成天大门不出,只闷在炕上睡觉。娘儿怕他闷出病来,催他到地里散散。催一次两次,他像没听见;催得多了,他便一副要光火的样子。娘儿只好闭口不言了。
一个娘家与春燕同宗的后沟娘儿,那日曾当着众人面朝春燕身上啐过,这日却趁着黄昏悄溜进春燕家,告诉了她村中的传言。传言当然是言过其实的,对春燕是幸灾乐祸的。据说武七嬷把娘儿接回姬家后,大发雌威。姬发吓得跪在姜、姬两家老人面前,只磕头认罪,发誓不跟他媳妇闹离婚了。果真两口子如今你疼我爱,和好如初了。
春燕惊骇莫名。她不相信,她不敢相信。她相信即便那样,姬发也是身不由己,情不由衷。她还要进攻。于是每日早起,她悄悄出门,在姬发到自家地里去必经的路旁小林子里,等着他。多日之后的一个早起,姬发终于扛着镬头,心不在焉地下地来了。春燕满怀热望,两腿软抖着出了林子,靠在路边的树身上,泪眼巴巴地望着他。可他目不斜视,径直往前走着。她只得轻轻叫了声“发子”。他的脊背,微微痉挛了几下,没有回头,也没有停步。
春燕对他的热望,破灭了。婆家族人对她的伤害,到这阵才让她最感痛楚。付出因没有得到,而变得毫无意义。因毫无意义,婆家族人给她心里的旧伤,在姬发今日给她的新伤刺激下,迸破了。她的心血,在汹涌澎湃着,只要把心之堤冲垮,冲过喉咙,冲出口来,怒涛滚滚地把这世界全卷成洪荒。她想撒野,像泼妇那样跳着把最粗最脏的话,朝姬发的背影骂过去。可是她太知道姬发了,女人狂放可以,野蛮他却敬而远之。她要以退为进。纵不能进,也要保持她在他心目中好的形象。于是幽幽道:“这么看来,你真正爱的女人,不是我。跟我有一遭,是你一时走入了误区。知道你不爱我,我心都碎了。我爱你!那天就是叫打死了,我也不悔。是我不自量力。谁叫我爱你呢?我没有法子不爱你,死也爱你!
姬发反感家里的那女子没完没了怨怨怪怪,这女子却无怨无悔,只有无限幽情。他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,想听她倾诉,想好好抚慰她受伤的心,想对她说:“对不起,你是爱错人了。他妈的姬发不过是一个任人踩的小蚂蚁,你在心里从今也一脚把他踩死吧!不要爱他了,他不值你爱。”春燕呼吸几乎停止。可是姬发没有回头,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了。既然不能给她爱,说什么都一钱不值。只要回头,就是又一次在伤害她。让她一次把心伤透吧!伤透了心,对他彻底冷了心,或者就不爱他了。对他无非分之爱,于她应是莫大好事。
到了自家地头,姬发像挨了一闷棍般,全身软绵绵地伏倒在地,欲哭无泪。春燕则一回到家里,就像冰山崩塌般倒在炕上,整整一天,不吃不喝,一动不动。
到处遭人白眼的这山中世界,春燕呆着太难受了,得换个环境换个活法。她不忍让二小空有老婆,一纸书把他召了回来,要求和他离婚。二小还是很爱春燕的,哭死哭活不肯离。最后拗不过她,才办了离婚手续。春燕几乎把所有财产给了二小,让他另找一个看得起他的女人。
一个爽朗的初秋之夜,月亮刚刚上天,武春燕飘然而又悄然地出了后沟村子,无所留恋,头也不回。她穿戴的是平常在山里穿戴不出的衣饰:白纹绸长裙,项挂项链,耳垂耳坠,手提坤包。散发着特别好闻的桂花香味的秀发,用缀着米粒大珠子的络子网着。络子之大,秀发几乎不受束缚,飘逸地垂在背上。
到了姬发家门前,望着那尚亮着灯的院落,她留恋不忍离去了。于是步入草地,狷傲地站在一棵树下。月光袭身,女子美如玉树临风,又如嫦娥下月。
不知多久,空里出现了一片移动的紫云,像一只难看而巨大的蝙蝠,慢慢遮住了月亮。黑暗笼罩住了一切。就在这时,老车夫赶着那辆破马车,出现在了曲曲折折的山路上。马灯在车辕下忽闪忽闪的,只照亮了小小一片路面。路不平,车震荡向前,刚刚冲出一块子黑暗,又有一块子黑暗来围剿。车夫佝偻着背坐在辕板上,一往情深地吼着老掉牙的苦调儿:“哭也白哭咧,苦也白苦咧。两手空扎,两眼黑煞。留也没处留,走也没处走。死也死不得,活也活不得……鬼,眼睁睁,你把咱往火坑里推!
苦调分明是老人的心声,曲折表达着老人一生难以向人道的幽情隐私。这一方天地,人人有美中不足,处处有美中不足!
姬发家院里的灯光,在吼声消失后,也消失了。幽静、安祥的气氛,笼罩着这小宅院。春燕想:风暴过后,总是出奇地平静,此刻姬发定与那女人恩爱有加了。想不到,以有本事著称山里的她,在这场情争中,竟是败出局者。世界之大,众生芸芸,谁是她可与之相悦、相知、相托的人呢?苍天可撼,人心难动!
无限失落里,武春燕上了路。走走停停,十几里山路,竟走了一夜。好在一路无人。
天向明时,路旁一个锁在黑暗里的山村被释放出来,有炊烟袅袅升起。那边陡壁上,小小一块地里,有汉子在扬鞭催牛耕作。车夫又回山了。马拉着破车,信步而行。他目中无人,举着唢呐,在吹一个节奏缓慢、悠长、凄凉、落寞的曲子。春燕的心境,那美丽的凄凉,随曲声扩散了开来,无边无际。唉,别了,炊烟绕梁,山歌晚唱!
她望着前方,另一个世界的新鲜感,便逐渐充盈了她的心。一首流行歌,也在她心际回荡起来:
家乡的梦,
既一脚踏破,
甩一甩头发,
就去远方。
远方天地辽阔,
的确给人以梦,
给人以幻想。
固塬镇近在眼前了,她把脊梁坚强地挺个笔直,步子也坚定有力起来。既然她做不了姬发人生交响曲的主旋律,做做小插曲也好,就这么曲终人散也罢。但只要是她所爱,有机会还要追求。一切她都不会认输,大不了从头再来。
早班车在镇街口停了下来。她匆匆上车,刚落座,有人把一沓钱塞在她手里,便急急下车。她追到车门口,车门便“咔”一声关住,车也开动了。武七嬷一面随车小跑着,一面隔着车窗朝她喊:“闺女,钱到外面会有用处的,拿着吧!混不下去了,就回来,嬷子帮你在街上开个小店。”春燕潸然泪下。
她本来给自己出外留了一千来元。但就在走的前一天,母亲来看她。她不知道自己此一去,还能不能回来;若不能回来,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报答不上了。于是,她给了母亲一千元,自己便剩了一百元不到。而武七嬷自把姜家女子接回姬家后,对不住春燕的心理便折磨得她坐卧不宁。主要是为让自己心安一些,她便倾其所有,又借了些债,凑够五千元,天天早起在这里等着。她知道春燕非走不可。五千元,对武七嬷是一笔巨款,对春燕也是一笔宝贵的启动金。她原想,败了,就死也不回固塬;成了,她还要回来,让爱她的人恨她的人都知道知道,既是光宗耀祖,也是洗洗抹在她脸上的黑。正是靠了这笔钱,武春燕还将回故里,将又一次在固塬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。
感谢辽阔的黄土高原,为人间托出了武七嬷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!
春燕去了。多少年,多少代,卑琐、庸俗、偏执、愚昧,附在山人灵魂里,时不时就发作。一发作起来,像麻风病一样可怕、可恶。春燕终于把这一切,连同她所爱的男子,抛在身后了。然而,她所爱的男子,却寸步难离这小世界,无法不始终直面这一切。
在大变革这巨大的、强有力的、万能的“导演”下,姬发的人生,将是艰难搏击的悲壮活剧。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,在向自身和这小世界的野蛮愚昧开战中,他的人生将亮点频频,将不断改变自己,将成为视野开阔的山里人,将得到许多许多,但同时也将失去许多许多,甚至最后连至贵的生命也将失去。(第八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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