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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天底下,情最重

媒体:原创  作者:姜文社
专业号:姜文社 2010/5/25 21:57:18
 

第七章 天底下,情最重

年节前后,红白喜事最多。车夫武剩娃,几乎天天领着那班艺人给凑热闹,以赚几个零花钱。他能手擎两把唢呐,吹尽天下曲牌,肚子里的歌谣,则成千累万,涉揽世情风俗,国事民疾,男女情爱,无不散发着乡村的五谷之香。
老早,姬杨就称他为“伟大的民间艺术家”了。见妹妹无事,姬杨放下心来,想在家的日子闲着也是白闲着,不如跟车夫挣几个钱去。别的不行,从小长在山里,山歌苦调他能吼一些,还会敲大鼓。于是在姬发成亲这日的席桌上,姬杨趁便跟车夫说了。车夫满口答应,道:“好孩子,别看你年纪小,行出的事来,我们一班人都敬。大忙帮不上,这点小事,哪有不帮的道理?唉,茶,也涩也苦,越浓越涩越苦。只是茶越苦涩,人喝了越有精神。人这一生,难免有苦涩的时候。会活人的人,跟喝茶一样,越苦涩,越有精神。你看我,牙都苦光了,还活个有滋有味,精精神神的。我有什么指望?你年轻,还有指望,不怕眼前的苦处。”姬杨点头道:“是这道理,我不怕。”
当天下午,姬杨就跟着那班艺人走了。半路,车夫似为自己这吹鼓手的命运心有所动,从蓝印花褡裢里取出铜唢呐,一曲吹罢,便运足气唱道:“呜呜,嘘嘘,苦焦!半茬麦,三合秋,手里没捏抓才跑这一路。呜呜,嘘嘘,喝端老碗,唱是雷吼。这人一生,酒老碗里晃过,唢呐声中了结。千辛万辣,辣不过这黄汤。千难万苦,苦到头难到顶,也是那一下场。呜呜,嘘嘘,苦焦!
歌声黄钟大吕一般,扩张、震颤,磅礴苍劲,动地惊天,起时势如雷霆万钧,止时则如山摧。姬杨震撼,连连赞叹:“剩叔就是哨子硬!”想到自己为穷所苦的命运,少年同病相怜,深深同情起了这老爷子,拿指头轻轻地为他理着那鸡窝一般蓬乱的华发。
姬发终于娶到了山上最美的女子,今夜将销魂,幸福写了满脸。武七嬷除替姬发感到幸福外,脸上还写有问号:不知道姜家女子进了姬家门,姬家将家庭和美,还是将成为一个充满争吵的家庭。
女子在娘家时,既尊贵,又处于随从地位,万事不做主,因此人缘多好,轻易看不出有什么毛病;一做人媳妇,就主一半家事了,有什么毛病,自无法遮饰,因此家庭和美不和美,全看女子如何了。
老太婆不好让姜家女子一进门就料理家务,准备到年三十才下山。姬老人却一送走客人,就急着要坐手扶回林场去。春节前后,孩子们为放鞭炮,身上多装着火柴,有时干脆点荒坡玩儿,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山林大火。到了这阵,护林员又多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,所以姬老人无论如何得守着,——年年他都在林场过年。大年初一,是本族下辈给上辈拜年的日子。姬发帮七嬷把给老人过年备的馒头、肉、菜一 一搬上车,又把老人抱上去,笑道:“初一我们再来给老爹磕头。”姬老人忙道:“今日把头都磕了,初一不用再来。我满山要转哩,没工夫陪你们。”七嬷递上拐棍子、烟袋子笑道:“瞧老爹,怕给压岁钱,慌成什么了。老爹初一先欠着,他们给我拜年的时候,我替你掏腰包。”老人道:“盼你替我掏腰包哩,我本来就是个小气鬼么。还有一怕,是怕那臭小子磕头把膝盖骨磕碎了,日后爬着走路。说好,免咧!
夕阳西沉,姬家又热闹起来,是人来闹洞房。先来的是一群娃崽囡儿,不过是讨些喜糖油果子,嘁嘁喳喳一阵,就回钻热被窝去了。
然后娘儿们洗了锅喂了猪,哄睡了孩子,相约来取乐。
新娘面朝墙站在炕角,再叫不回头。娘儿们只得趣闹了一阵姬发,就散了。
七嬷这几日劳累不堪。新房隔壁的屋子,也收拾了。她送走娘儿们,便上炕歇息,还叫上秀珍和她妹妹芳珍给自己做伴。
外面,一张厚厚的黑色纱幕,遮住了上天洞观这个世界的眼睛。最后来闹洞房的,是一帮后生。他们正处在火红火红的年纪,难耐寂寞,好玩爱乐,而这深山野凹里,文化娱乐却一纸空白。于是他们在这闹洞房上,创造出了繁多的花样来,比如按电铃、蛇过套、扳枪机等等,难以详说,几乎是在恶作剧式取乐。新娘依然不苟言笑,立在炕角一动不动。他们便没命折腾姬发,一会儿用炕帚把子打脊背,一会儿又用锥子扎屁股。姬发故意惨声大叫,不住向新娘道:“好人,疼疼我吧!”新娘无动于衷。
那边七嬷听着姬发的惨叫,睡不住了,过来道:“好闺女,你不疼那臭小子,我可把心疼烂咧。看在我的老脸上,你别叫他们打他了吧!”新娘是尊七嬷的,只得转过身来。
后生们递给姬发一条绳,让玩蛇过套。姬发去拉新娘,她打了一下他的手,自己坐下。蛇过套就是把绳从新娘这条裤筒穿进去,又从那条裤筒拉出来。七嬷啐道:“我把你们这些驴肏的,就不能唱唱歌什么的,玩这个!人家闺女脸薄的跟粉纸一样,不是我这个泼皮,老脸皮厚,小心玩恼了。”抽身回了那边屋里。
姬发把绳头塞入新娘裤角,一个后生道:“把袖子抹起来,捉着蝇头往里送,小心蛇钻了窝。”新娘一下子站了起来,又把脸朝着墙角。后生们又打姬发,新娘绝不肯再配合。七嬷也不好过来再说,只躺在那边炕上骂。一个后生道:“干脆,把发子脱光,跟她捆在一起,看她还害羞不害羞。”新娘突然转过身来朝那后生怒吼:“滚!
按讲究,新郎新娘在喜日子里无论别人怎样闹,都不能动怒。后生们怔了。姬发觉在伙伴们面前,脸上老大下不去,好在他知道新娘是怎么进这门的,只脸涨得通红,没有怎么样。
那后生冷笑道:“没想到,山上的头一枝花,是玫瑰花,好看是好看,就太扎手。发子,我看你今晚咋采花儿。别说滚,请我也不进这门了。”打了个呼哨,众后生全走了。姬发没有拦住,向新娘道:“你到今天还牛呢,哼!
出去关了大门,进屋子时新娘已躺下了,用被子把身子裹得紧紧的。显然,他给她的屈辱,还压在她心头,她是不甘就此屈服的。姬发气得坐在椅子上,点着了根烟抽了起来。
墙上贴着大红喜字,脚地是大红板箱,炕上的大红闪缎被子,则映得女子的脸犹如红杏出墙。灯光柔和。姬发气早消了,身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渴欲在荡漾。烟没抽完就按灭,关了屋门,上炕拉开自己的被子,脱衣躺下,柔声说:“刚才你人前给我没脸,我不怪你。算你报复我过去的不好,行吗?从这阵开始,咱们没有怨恨,只有恩爱了。”女子不言。
姬发又道:“脱了睡吧!”女子仍不吭一声。姬发犹豫了一会,便伸手去抚她肩头。她打开他的手,悄声说:“不许动我。动我,我就喊了!
姬发也怕隔壁的人听见了不好意思,特别是秀珍芳珍。况且山里有听房的风习,谁知刚才那些后生里头,有没有人并没出去,躲在什么地方,这阵正潜在窗下听呢。他咽了口涎水,也悄声说:“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,等大姐他们走了,这家里只剩咱俩,你喊我也不怕。逼都逼到这家里了,我就不信逼不从你。大不了,从这家里抬出去一双死人。”说完,啪地拉灭灯,背对着她睡了。
外面夜色浓厚,村寨隐形,林莽不显,一片静谧,然而新房里,静谧却徒有其表。姬发心里时灰暗郁闷,时焦躁焚灼,一夜没有睡着,新娘也一夜无眠。天不亮,新娘就下炕做起了家务,出进踮着脚尖走路,和七嬷说话声低低的,幽灵一般。姬发一直保持着早早起来跑步的习惯,这日第一次没有去跑步,天大亮了还钻在被窝。七嬷拧了拧他的耳朵道:“快起来!媳妇刚进门,该让人家觉着你是个勤快男子才是。”姬发道:“本来就是个懒虫么。她要嫌,离婚得了。”
七嬷啐道:“刚刚成亲,说什么话!”姬发用被子蒙住了头。
已经快吃早饭了,这日得送新娘“回门”,七嬷把姬发从被窝里揪了出来。校长的那辆旧自行车,送给了姬发。他草草洗了脸,便带着新娘去姜家,一路无话。少年觉自己什么也没得到,心空如海。空落里,他强烈地感到自己在这浮生人世,草芥不足以喻其微,泥土不足以喻其贱,不过是一个小可怜而已。
新娘一见母亲,又拉住手流不完的眼泪。姬发心情更为败坏。姜老爷子把他让到炕上,说不完的亲热话。他则感情冰封,爱理不理的。一吃过早饭,他就钻到二春炕上睡大觉去了。下午回到家里,又倒在了炕上。七嬷道:“咋没精打采的,敢是病了?”姬发便道:“受凉了。我有药,一会儿就喝,你忙去吧!”七嬷向新娘笑道:“他从小不是个好睡手,老半夜把被子蹬开。好闺女,你比他大,权当他是个弟弟,晚上给他拉拉被子吧!”姬发冷笑道:“我有你这么个姐姐哩,要那么多姐姐干吗?
晚上,新娘和七嬷她们坐在那边炕上,也不多言,别人问一句,她才说一句,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。秀珍已感觉到他们夫妻感情不睦,心头一喜。她不但不嫌姬发是个农民,就是离了婚也不嫌。但是她被自己这念头吓一跳,怎么这么坏,人家刚结婚,就想着人家离婚的事!七嬷以为新娘是欲与郎君缠绵,又不好意思,故意来跟她们坐一坐,便只催她回新房去。新娘就是不走。夜已很深了。七嬷道:“我实在困得不行。你过去吧!你一走,我们好睡觉。”新娘无奈,只得下了炕,到了新房,她也不关门,只虚掩着,这无疑是给了姬发一个不好的信息。他恨得咬牙,等她上炕躺下,一转身给了她个大脊背。然而一个陌生、神秘、美丽的女子就在身边,他怎能安宁?他需要她,迫切需要她,突然一转身去揭她的被子,不想新娘死死抓住不放。他又低声哀求,新娘只是无动于衷。人已以死追求到身边,却可近不可及,他恨得瞪了她半晌,从牙缝里道:“我他妈的只求你这一回。‘敬酒不吃吃罚酒’,等大姐她们走了,再看我的厉害。”
此后几天,二人更形同冰炭。山里姑娘做了新娘,心里热,人前却跟新郎一句话也不说,因此七嬷倒没看出什么异样。年三十下午,她要下山了。新娘怕她一走,姬发跟自己硬来,流泪道:“大姐不走了。把姐夫接来,咱们一起过年。”七嬷笑道:“不敢。你才是姬家正儿八经的人,我活是武家的人,死是武家的鬼。我们呆在姬家,你姐夫不成个上门女婿了?
没有留住七嬷,新娘愁得坐卧不宁。傍晚,姬杨过来时,她正坐在炕沿上出神,一副愁苦可怜的样子。姬杨问:“发子呢?”新娘忙取了盒烟递给他,且回避着他的目光,绞着手指道:“一送走大姐,就地里转去了。晚上叫你两个妹妹还过来睡吧!”姬杨笑道:“不了。大年三十的,挤一挤,我们要团团圆圆过个年。”他不惯抽烟,点烟的动作很笨拙,抽了一口,就呛得直咳嗽。新娘心目中,姬发简直是小流氓一个。他怎么和姬杨这种人成了好朋友,实在让她想不通。没想到姬杨似有看穿人心的本事,问:“婶娘说说,我这个人怎么样?”新娘低头道:“我不大知,听我二哥常夸你好。”姬杨道:“‘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’,我跟发子是好朋友,婶娘可知,他肯定也不太坏。你们的事,我和姬槐知道,大约再没旁的人知道了,我们是好朋友么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,说不好婶娘别生气。发子有时把我也能气死,可回头想来,他又有许多叫我感动处。没有十全十美的人,谁要十全十美,谁就不是人。婶娘好好想想自己,难道样样都没说的么?说实话,有些比婶娘还强的女孩子,倒爱发子爱得要死要活哩。我看婶娘既嫁了他,不如将错就错,错里求对,好好爱他吧!说不定,日子一久,婶娘还觉他是个打着灯笼难寻的好小伙子哩。我跟婶娘,见面多,说话少,但婶娘的为人,我是知道的,就包容包容他吧!”新娘只抹眼泪。姬杨道:“我找找他去,也好好跟他说说。”新娘并没有送他出门,只站了起来。
在一座土丘顶上,姬杨看见姬发正坐在石头上,似乎心事重重,叹了一口气,把头低下,又突然抬起,望着远方,额发在微风里向后飘扬着。姬杨已到了他背后,他也不知道。姬杨便猛地在他肩上击了一掌,他才一惊,回头见是朋友,苦笑道:“这几天我本来就有些精神错乱,你可别把我吓成疯子了。”
往往,成年人总想和朋友保持一定的距离,不愿朋友太知道自己,但孩子总恨不得朋友钻到自己心里,完完全全知自己。姬发还有些孩子气,很想向朋友倾诉倾诉,便挪了挪屁股,让姬杨坐下。姬杨望着他诡秘一笑,又拿手抠着脸儿羞他,问:“怎么样?强奸未遂吧?
姬发脸羞红,如不停流光的红油彩,起身就走,走了几步又回头冷笑道:“什么朋友?从今往后,咱们各走各的。”
姬杨忙拉他坐下,道:“我冷地里找了你半天,不就为跟你说说心里话么?那么一句话,你就生气,五大三粗个人,鸡肠小肚的,像个男子汉么?”姬发道:“你放开我。我不会想事,没有大肚量,莽夫一个,不敢跟你这高才生一处坐。”
姬杨站起来吼:“我叫你嘴犟!你就是没强奸人家女子,也强奸了人家的意志。凡有妹妹的,都该揍你!”一拳把姬发打倒在地。姬发扑起来,两手拼命卡住姬杨脖子,姬杨也两手死卡住他脖子。两人都憋不过气,姬发先松了手。姬杨抓住他的脖子一抡,抡倒在地,挥脚踢起来。姬发任他踢着,道:“对不起,我还手了。有三个人打我,我不应该还手,姐姐、姐夫和你。你跟我,算得上是‘多年好友成兄弟’了。”
姬杨倒不忍心踢了,坐在石头上喘粗气。姬发也起来,坐在他旁边,半晌道:“打小儿,我姐姐就打我,到这阵还打,打得没次数了,我虽然不还手,可心里从不服气,她打得没道理。”
“她怎么没道理?她没文化,心里的道理没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。”
“‘君子动口不动手’,姐夫说打人是对人身权的侵犯,从不愿打人,不过他就是打我,我也服气他。你打我,当然有你的道理。原谅,我刚才不该还手!
姬杨把头扭向了一边。姬发继续道:“我不骗你,这几天我怎么也没把她怎么。那晚你一说‘强奸’两个字,我心里就不是味。自己的老婆,还要强奸,那成什么事了?我宁做杀人犯也不做强奸犯,省落个一身臊气死。可是,我怎么才能叫她爱我呢?”姬杨道:“人去不中留,婚姻是双方情愿的事,人家不愿意,就离婚吧!”姬发道:“你杀了我算了。不成,我不能就这么离婚。唉,我要有什么大本事就好了,可惜没有。这辈子,别想叫她爱我了。”说着竟哭起来;泪水流入嘴里,咸咸的,到最后都有了苦味。姬杨笑道:“一个哭鼻子小崽儿,就急着娶媳妇,呸!世上有几个轰轰烈烈的大本事男人呢?大家都平常,大多数男人都被女人爱着。比如你,我就知道有很出色的女孩在心里爱着你,我不告诉你她是谁。”姬发破涕为笑,道:“真的吗?这么说,我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,还有人爱呢!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她是谁,我只想叫我媳妇爱我。”
姬杨道:“叫她爱你不难,我有法子。”姬发忙摇着他的肩头道:“什么法子?”姬杨笑道:“怎么谢我?”姬发道:“你要我怎么谢,我就怎么谢。”姬杨收住笑说:“我只要你幸福,别无所求。你既把我当兄弟,我不知不为罪,知而不言便该杀,言而不尽也该死。听我好好说!你这么干净漂亮个少年,首先让人眼里喜爱,剩下就是要让人心里也喜爱了。‘事缓则圆’,让人心里喜爱得时间。你和人家女子说第一句话,就是逼人家,怎么能让人家心里喜爱呢?现在人家不把你当恶棍,也觉你做人恶劣。你要让人家觉赏心悦目,你就得好好做人,不求出色,只求人好。别急着要人家,你要耐不住,不妨跟她分住。反正你家里就你俩,外人眼里谁不把你们当夫妻?千万别再逼人家。无论是谁,忍耐都有个限度,一逼炸黄子,或是逼出人命来,就无法挽回了。感情是建立起来的,天天见面,说不定她对你慢慢就有感情了。刚才我跟她也说了一阵子话,她说要考验你两年。你还小,耐一耐,权当迟结婚两年吧!
姬发道:“天哪,两年!我连二十天都耐不住。不要这缓兵之计,另想个法子吧!”姬杨打了一下他说:“我可再没法子了。你以她的幸福为幸福,才是真爱她。如果两年以后她还不爱你,你必须跟人家离婚,让人家去寻人家的幸福。”
姬发道:“又是离婚,我做不到!”姬杨站起来吼:“那你今晚就做强奸犯吧!不过你得知道,你只会招致人家一辈子恨你。你不给人家幸福,你也别想幸福!”说完就走。姬发忙跟了上去,笑道:“我试试看。你还说不难哩,难死我了!唉,一个院子,只有一男一女,我可就只想跟她睡一处。今晚你过来,陪我睡外屋吧!”姬杨这才笑了,把着他的肩头,一面走一面说:“这才像人。今晚你跟人家把话说开,把关系处理顺吧!我呆在你家里,有许多话不好说。你不避我,人家有我就不好意思了。”姬发叹道:“唉,想不到平常活人,也这么难活!”姬杨哼了一声道:“怪谁呢?当初你自己不肯补习考大学么。这就是辩证法,越想容易,越不得容易!
回到家里,天已黑尽,厨房的灯还亮着。姬发只当新娘在厨房里,进去却并不见人,只见灶膛尚冒着烟。他揭开锅一看,锅里热着两碗饺子,心里一热乎,暗道:“原来她不是对我没感情呀。”便取了两双筷子,端着饺子进入新房,新娘已和衣躺下了。姬发笑道:“大过年的,睡那么早干吗?起来!咱俩吃些饭,好看电视。”新娘一声不语。姬发道:“你还跟我仇人样,我也不敢吃你做的饭了,怕放着毒。”把碗筷放在板箱盖上,点着一支烟抽着,又想着话儿跟新娘说。
新娘闻若未闻。姬发没趣,便打开电视看联欢晚会,又怕影响新娘睡觉,关了要去别人家玩,却懒去。关了门,脱衣上炕睡下。睡又睡不着,便用胳膊半撑着身子面朝新娘笑道:“咱俩今晚好好说说话,行吗?
新娘想着他今晚要跟自己强来了。谁能忍受别人强迫自己?她却得忍受,忍受一辈子。屈辱、痛苦里,她恨死了他,一扭身面朝墙躺着。姬发并无强要她的意思,反倒神情轻松,故意笑道:“嫁也嫁给小流氓了,怕是白怕,转过脸来吧!”伸手去扳她的脸,不想胳臂被她狠狠咬住了。姬发疼得惨叫一声,抽下胳臂一看,深深的牙印里,血直往外浸。他疯了,瞪着她吼:“狗!我叫你咬人。母狗,今晚非叫你知道,到底是你野,还是我野!”扑向新娘。新娘则殊死抗拒。她从小参加劳动,体力惊人。两人大战了一个多小时,才告罢。姬发满身汗淋淋的,到处都是被新娘撕抓出的血道子。不过他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,最后把新娘手脚用衣服捆了个结结实实,一动不能动。新娘身上,却一点伤也没有,只衣服被剥得剩下了短裤和小衫。姬发冷笑道:“再凶么。怎么不凶了?”火辣的眼光一扫她那鳗鱼一般溜滑洁白的双腿,被小衫绷得紧紧的细腰肢和胸脯那两座浑圆的软峰,凝脂一般的脸庞,只觉目不暇接,气喘得越紧了。新娘凶狠地瞪着他。他避开新娘的眼光,拉过被子给她盖上,自己也盖上被子,点着一根烟,眯着眼睛抽了起来,以平息那洪水般的生命冲动。
新娘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棚。所有抗拒,都是为发泄她心头对他的恨。自从决定嫁他,她就屈从了。她没有指望逃过这一关。为着母亲在这人世有女儿,她早已准备好了行尸走肉一般,屈辱地活下去。姬发扔掉烟,从被窝里亮出健美硬朗的身躯,指头勾着裤头,要脱的样子,道:“臭娘们,这下你不从也得从了。”新娘心冷如冰,闭上眼睛,长串长串的眼泪流了出来。
姬发忙钻回被窝,要伸手给她拭泪,又不敢,笑道:“我吓你玩哩。不哭了,自己的老婆,咋能强奸?刚才我本来要跟你商量商量咱们日后咋相处,你一咬我,把我给咬急了。我不是太坏,你别那么太恨我。我给你一年时间。这一年里,我住那边屋里,咱俩只在外人面前像夫妻就行了。一年后,你要还讨厌、恨我,咱们好说好散,离婚吧。不过,我娶了你,就舍不得你走。要是这一年里你觉我还稍微过得去,就跟我做真夫妻吧!”说完穿上衣服,给新娘松了绑,夹着自己的被子下炕,却在门口站住了,道:“我都走不动了。把门关了吧!我这人自我控制能力差,别叫我又过来缠你。”慢慢出去了。
新娘不敢相信是真的。好半晌,才相信了,无声而哭起来。真是柳暗花明,她的来日又有指望了。虽说一年后的离婚,必然给她的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,但只要不像娘一样,一辈子守着个不爱的男人,她就觉得大于失。一个从小饱受艰难的女子,她本来就没敢指望这一辈子平平顺顺,绕一个弯子就绕一个弯子吧。
她穿衣下炕关门时,想起那边的炕今晚没有烧,便到院里抱上柴,为姬发烧上炕。那屋里灯还亮着,门也大开。她又从新房抱了一床被子进了那屋,给姬发加盖上,始终低着头,不敢看他。轻轻的一声泣,让新娘不由把眼光移向了他。他头枕胳臂仰躺着,泪流一脸,神情是那样纯真,泪珠是那样纯洁晶莹。新娘都有些疼他了,笑道:“忘了给你拿枕头。”他见新娘笑了,也笑了,道:“你莫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吧?”新娘扭头出去,一会儿又进来,把枕头放在他头边道:“一年后咱俩好说好散。你自己说的,可别忘了!”姬发道:“我刚刚才说了,你先忘了。我再说一遍,你可听清楚,一年后,你要还恨我,咱们好说好散。”新娘笑道:“好说好散,我还恨你什么?我倒感恩你。你甭抱指望了。我心里想嫁的男人,要比我年纪大些,老实巴交的,笨笨的,丑丑的。你这么好看,又淘气聪明,不是我心里想嫁的男人。把你当个弟弟倒好,我又没弟弟。”姬发叹道:“我又不是没姐姐!我的姐姐待我如生母,谁做姐姐,在我心里也比不过她。我不稀罕别的姐姐了。男人又漂亮,又年轻,不更好么?谁不爱美?你一年后要是离开我,找个傻不唧唧的笨丑老汉,日子久了,就会想起我的。那时后悔,可就晚了。还是珍惜现在,珍惜已有的吧!
新娘默然了一会道:“我不会后悔的。”姬发笑道:“还没到知道后悔的时候。好了,你睡去吧!”新娘道:“一年后放我走,你可要说到做到!”姬发又成了玩世不恭的神情,平板着脸道:“这我可说不好。我生来任性,喜怒无常,说话随便,管不住自己。”新娘无法不对他保持着警惕,也沉了脸,向外走去。姬发忙道:“放心。我开玩笑哩。一定说到做到。”新娘这才回头一笑道:“我弄了你一身伤。怕咬的那个口子最要紧,叫我看看。”姬发从被窝里拿出胳臂来,笑道:“你真毒!”新娘举着他的胳臂看了半晌问:“家里有药么?”姬发道:“要知道你今晚咬我,就预备下了。我又不会算卦,没备着。不要紧。男子汉大丈夫,这点伤算什么?
新娘掏出帕子来,给他仔细包扎住,道:“我睡去了。”姬发夹了夹眼说:“我这家是阴宅,一到夜深就闹鬼,你一个睡着,准会害怕的。”新娘扭头就走。姬发又道:“记着,把门关了。要不,半夜我真会过来缠你的。”新娘回头啐道:“缠,我再咬你一口。”姬发笑道:“咬十口都行,只要是爱得咬,不是让我强奸。”新娘吼:“再说难听的,我永不理你了。”姬发忙举着两手道:“不敢了。再胡说,你就照嘴打。”新娘笑道:“我懒打哩。”拉了拉皱了的床单,便出了门,又把门拉严实,才进了自己屋里。
姬发仔细听她关不关屋门。要不关,就说明她已爱上了自己,嘴上没说心里话,其实是在等自己又过去呢。女人总是这样,口口声声说恨,实实际际是爱,阳违阴奉。那边门闩动声响了起来,新娘把门关了。他叹了口气,心里骂着自己太天真,净想立竿见影的好事,拉灭灯睡了。因为暂时不抱指望,他这一夜睡得很塌实。
第二日早起,姬发又像平常一样,只穿着衬衣,去马路上跑了一会儿步,回来又在院里举着哑铃。正在后院喂猪的新娘,看着他那朝气勃勃的样子,心里道:“只要乖乖的,咱倒乐有这么清清朗朗的一个大弟弟!
天蓝得透彻,蓝得饱满。有几朵白云,蓬蓬松松的,挂在半天。女子的心头,终于轻松、开朗了。
吃过早饭,姬发骑着自行车,带着新娘去林场朝山拜圣。酒什么的,那天已给老人带去了,新娘只怀里抱着一床缎被。陪嫁的被子那么多,放着也是白放着,她便挑了一床最厚的给老人盖。老人见了他们,嘴上说:“老远的路,跑这个腿做什么?”心里却特别高兴。姬发道:“撅着屁股给你磕头来咧!”却不真磕头。新娘倒真给老人磕了一个头。老人笑道:“你不是小孩子,给你几十块钱不稀罕,给你个元宝我没有。这个头,白磕了。”话没说上三句,老人就卖派起了自己从前的过五关斩六将。新娘坐在他身旁,恭敬地听着。姬发不耐烦,出去和猫蛋满场部大院让狗追着玩。
新娘打扫了老人屋子,精心做上午饭。爷孙仨围坐着吃过饭,姬老人又唠唠叨叨起了姬家的从前过去老早先。新娘一面给老人补衣,一面含笑应和着老人。姬发把头扭着看窗外。
回到家里时,天已快黑了,新娘忙着喂那些张口要吃的家伙。姬发道:“我来吧!有个事,想请你帮忙。年一过,杨子、姬槐就各忙各的去了,今晚我想跟他们坐坐。你能帮我做几个菜吗?”新娘笑道:“做菜就是了,别说帮忙的话!
姬发道:“你又不跟我做真夫妻,我咋能不说两家话?”新娘沉了脸。姬发忙赔笑道:“混账,我又乱说话了。就这一回,日后乱说掌嘴!”新娘又笑了。姬发叹:“唉,近不得远不得,我他妈的左右难做人哇!”新娘扭头进厨房去洗菜。
等菜做好,姬发便请来那两位。新娘用方盘把菜端到炕上,又提来酒。姬杨辈分最小,姬发却让他坐在上首,自己和姬槐对坐,又让新娘坐在炕沿上,每人面前一个粗瓷茶杯。姬发一 一倾上酒,举起来,先向新娘道:“外人面前,咱俩是夫妻,他俩面前就不作这个假了。我称你一声姐姐吧!姐姐海量,这个混蛋弟弟对不住你的地方,请多包涵!
姬槐愣了。姬杨笑向他说了缘故。他也举起杯,向新娘道:“这么说来,他是个可怜虫了。大姐就可怜可怜他,过去概不计较了。”新娘感动,忙站起道:“我不会喝酒。”姬杨道:“就喝一杯。”新娘笑道:“这一杯我喝。你们作保,不许他日后背信。”姬杨笑道:“他敢!有我呢。”
新娘举杯嘬了一口,辣得直皱眉。姬发道:“有杨子给你撑腰,我不敢再逼你,不想喝就算了。”新娘突然一饮而尽。姬发喝了声“痛快”,也一饮而尽。然后给两个杯子又倾上酒,举起杯子,向姬杨笑道:“在我心目中,你不是侄子,跟秀珍他们一样,是亲爱的大哥。感激大哥对我的关心!”姬杨道:“同喝,同喝!”三人饮尽。新娘道:“我也感念杨子,再喝一杯。”举杯饮尽。又提着酒瓶给三人杯子满上酒。
姬发举起杯子来,笑道:“山里孩子,五六岁就打柴割草,长到成人,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。坏事也是好事,一个个就能吃苦。杨子不说了,特殊情况。我相信,姬槐一定能考上大学。远方的姬军,也能考上军校。”向姬槐,“祝你们成功!”姬槐道:“谢谢!”三个又饮尽,然后随便吃菜、喝酒。姬发抿了抿嘴唇叹:“过去我在你们眼里是洋娃娃,‘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’,日后你们眼里,我就成一个大土包子了!”姬槐道:“别悲观,山里也有作为么。”姬发道:“能有什么作为?我就这样了。娶个媳妇,也看不起我,唉!
姬杨道:“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,咱们今晚不说那些,说些高兴的。”一时谁也想不到高兴的话,便只闷喝酒。半晌,姬发笑道:“闷酒无趣,我唱一首歌吧!”姬槐忙道:“你梦里娶媳妇,落了场空欢喜,这阵心里正苦,别唱苦调,小心唱哭了。”姬发道:“苦调我不大来得,当然是流行歌。”于是轻柔、感伤地唱道:
我想驾一叶扁舟,
在蓝色的天底下,
蓝色的海面上,
自在漂游,
又怕被风浪卷走。
拍一拍土,
我想去远方走一走,
又怕心爱的女子,
被人占有。
太多的来日好梦,
又太怕失去现在,
到头来,只落个原地踏步。
夜深,三人醉了。姬发和姬杨搀扶着去上厕所。一会儿,姬发笑喊:“倒了倒了。”两人便像风吹弯了的树一样,往姬杨那边倒去。姬杨拼命撑着,姬发则拼命拉着,于是挺了起来。一会儿,姬杨又笑喊:“倒了倒了。”两人又是一番折腾。摇摇晃晃,嘻嘻哈哈,糊里糊涂,好不有趣。
姬杨和姬槐就留宿在这儿。姬杨醉了也不胡来,拉过被子盖在身上,呼呼大睡。姬发则大骂武七嬷,说她没有叫他参军,误了他一辈子:“猪,母猪,没脑子的母猪!”新娘厉喝:“住嘴!谁你也敢骂。她比你娘还亲。再骂,我就照嘴打了。”姬发道:“好,好,你厉害,我怕你。”新娘道:“闭着眼睛睡觉,不许说话。”姬发道:“你答应我,一年后不走,我就睡。”新娘见他醉了,自己怎么样他醒来也记不得,便点了点头。姬发真闭眼睡了。姬槐趴在姬发身上,吐了一衣服。新娘给姬发擦净衣服,把姬槐拖顺,盖好被子,才回房去睡。
初二,姬发脱了那满是酒污的将军呢制服,换上牛仔装,又戴上墨镜,要去姜家拜年。新娘则把红头巾在两鬓角一折,于是额头平贴,而转过身的时候,脑后却很明显地凸出发髻那又圆又大的轮廓来,道:“不戴眼镜了,戴上像个二流子。”姬发笑道:“我是嫌风吹得眼睛疼,你说不戴就不戴了。”摘了墨镜,骑车带着新娘到姜家。姜家人见女子有说有笑的,既诧异,又欢喜。二春对姬发的态度,也由冷淡变亲热了。
初三,二人和姬杨兄妹去给校长夫妇拜年。路上,姬发不断向新娘说着调皮话儿,新娘似怒非怒,似嗔不嗔,俨然一对恩爱夫妻。秀珍看着,心里刺疼,又空落落的。几天前认为这对夫妻感情不谐,恐怕是她的错觉。连她都那么倾慕姬发,这个女子怎能对他无动于衷呢?她真想逃离他俩。姬杨当然知道妹妹的心,笑喝道:“关起家门,你俩再打情骂俏吧,少在人前现眼!
在校长家吃过早饭,大家坐在客厅说话时,那姬发只会向新娘献好儿。姬杨怕妹妹不受用,便约姬发去打乒乓球。姬发也让新娘去看热闹,道:“我是固塬镇中八三届最棒的运动员,你也感受感受我的魅力吧!
三人去后,七嬷因惦记东海老大未婚,和秀珍说了一会儿别的,便话题一转道:“东海跟你一样,是你姑夫最中意的学生。你要看他不错,我就给你俩撮合撮合。他年龄大是大了你些,你姑夫也大我四岁哩,男人么。他跟你知根知底,也知道没钱上学的难处,娶了你,准会帮你兄弟妹子的。”校长忙道:“别听你大姑胡说八道,你才多大,别的事不要放在心上,一心一意念书。”七嬷道:“我怎么胡说八道了?她就年纪小,先跟东海放定,东海不会看着她家里有难不帮的。杨子肩上不轻些?”校长笑道:“你是不是舍不得掏钱帮她家了?可是我的钱,我说了算。”七嬷啐道:“我怎么舍不得了?你帮了那么多学生,我哪一个说过一句不字?她是我娘家门里的侄女,我难道不如你疼她?只是咱们救急救不了穷,她的弟妹们一个个都要上大学,杨子又招我疼,我最不忍叫孩子钻煤洞子。钻几年就算了,难道叫他钻几十年不成?”校长道:“秀珍跟东海没有感情,难道就为东海帮她家,让秀珍嫁他么?”七嬷低头道:“话是你那么一说,只是我也说的是实话。”校长叹道:“太实话了!
这些大实话,令秀珍心里很不好受。见校长怪七嬷,她忙笑道:“大姑也是好心。我要能帮哥哥减轻些负担,我心里也是高兴的。只是我不想嫁固塬的男人。不瞒你们,我心里爱过一个固塬的,这阵人家已经结婚了。我不想一辈子老见到他,嫁就嫁远些。”校长想跟她年纪差不多的,只有姬发成了亲,一个女大学生,难道爱上了那小子?他简直不可思议,又很感动,自己也是个不在乎地位差别的人。七嬷却想不到这么多,依然唠叨说又不常在固塬,不必怕那些。校长道:“这事你就免谈。东海是本乡人,秀珍不好说看不上他,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够了。孩子,你只管一心一意念书吧!不光你,就是你的弟妹,老师有力量帮,也是义不容辞的。”秀珍站了起来,流泪道:“我给两位老师磕个头吧!我再没有法子感激你们了。”说着跪地,把额头在两位老人脚前,重重叩地。两人忙拉起她,也流下了泪。
初五,姬杨就去武宜了。妹妹秀珍那么懂事,让他大为放心。朋友姬发在他的努力下,和那女子关系处理得很好,也让他不再操心。他走时,心情很轻松。秀珍背着哥哥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,送了老远。姬杨再三劝阻,她才停步。姬杨笑道:“不要想别的,安心念书。”秀珍含泪点了点头。姬杨接过挎包,拍了拍妹妹漂亮的脸蛋,便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。
秀珍凝望着亲爱的哥哥那高大的背影,久久不动,不由心想:要是有专门给贫困学生的贷款就好了。以他们兄妹的聪明才智,学成之后,是不难还贷款的。可现在要贷款,就得用财产什么的来担保。他们家要有担保的财产,又要贷款作什么?唉,钱总是往有钱人的手里跑,越穷越没钱。她那天资聪颖的哥哥,生生让没钱害了。
春节过后,阳气渐升。姬家门前屋后的柿树、杨树还没有生气,然而冻土已经松动了,散发出地底那孕育生机的潮气。坡上的枯艾蒿、狼尾巴草,则在春风里骚动不安,发出索索声响。万物蠢蠢欲动,姬发也只觉精力过剩。给亲戚拜罢年,他便套上牛车,往地里拉粪。新娘头巾高扎在发髻上跟车。不知情的人,无不夸姬发娶了一个好媳妇。
看来,姬发的确能够超越自身。冲动如火苗只欲从柴垛里蹿出,他一天也不愿忍受这形式上的夫妻关系,可他不知是怎么偃息冲动,恢复平静的,一天天忍受下去了。忍受着这隐秘无形,灵与肉被割裂的痛苦,他脸上时不时就出现严峻的神情。
姬发碰都不敢碰新娘,却成天守着她,几乎连门也不串。偶尔遇见别的女子,他也目不斜视。
有女子里里外外操持,姬家的日子似乎很安定、舒适、和谐。姬发的人,也由高而略瘦变得壮了。
流年似水,岁月如梭,转眼就到1985年的夏收了。“田里金黄,绣女下床”,庄户人处于总动员状态。
山里男女,不到六十岁,在田间都算壮劳力。五十来岁的武七嬷,自然不例外。姬发没回中山的时候,一到这阵,她也要回后山去给侄子们帮忙,如今更闲不住。连多年不管家事的姬老人,今年也回来收麦。
开镰那日,天空炸晴。
老人去割近处的小块刀把子地。他一脚高一脚低走在路上,不住提着裤子,看见几个娃崽过来,忍不住哼哼:“娃崽,乖乖,听老爹寻根。咱的开山鼻祖,唤盘古,一把板斧三万斤,辟地破天……娃崽,乖乖,寻着根再问底。咱的底,盘古不知,老爹不知,问你自个去!你也不知,问你的娃崽去!”不想娃崽中有一个淘气的,偏大声问:“老爹,咱的娃崽在哪?”老人声噎。
七嬷和两个年轻人去割大田。姬发牵出牛,套好车。七嬷把家具、干粮、水坛放上车,自己也就坐到了车厢里。姬发则举身跃上车辕板,从鞭插抽出鞭子,朝家里喊:“懒娘儿,出嫁咋的?扭捏打扮有个停当么?”女子应着“来咧来咧”,紧步出门。鸡鸭猪狗羊她都一个个侍侯吃得饱饱的,就她顾不得吃,一上车,便摸出一块河滩捡的鹅卵石烤的薄椒饼啃将起来。
怕麦茬挂破好衣服,大家都衣着褴褛。女子是肩头、下摆打补丁的红条绒琵琶衫,破膝头毛蓝裤。丰满、健康的身躯,把衣服绷得紧紧的,透着青春的迷人魅力。双颊微丰、红润,目中秋水盈盈。发髻顶个绣花帕子,忽闪不已。打眼一看,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西北大嫂,极让人感觉亲切。
“女人美在头上,男人美在脚上”,姬发脚上是一双大号球鞋。褴褛的衣服,在他似乎是刻意的追求。那肩上的破口子,似乎是一个精致的小装饰。口子上的布片随车颠摇摇颤颤,健美、柔润的皮肤裸露了巴掌大那么一块。那是比黄金、碧玉还美好的颜色。只有心理变态,嗜财如命者,眼里黄金碧玉的颜色才比人健康的肤色美好。正常的人,最拍案叫绝的,是人自身的美,爱人也胜过其他一切。再者,一个神态大方自然的人,无论什么衣服,一上他身,就显得大方自然。而无论多好的衣服,穿在一个神态委琐的人身上,就似乎走型了,质料也似乎低劣了。三则,场合也要紧。在这场合,对姬发,这是美。换个场合,换个人,就成为东施效颦了。
空气里弥漫着熟透了的庄稼的芬芳和清晨湿土的冽香。
见了人,大家亲热地寒暄着:
“八叔,熟了几亩?
“就南凹那二亩。”
“今年好收成。”
“好收成!
寒暄声若唱秦腔一样,尾音拖得悠长。汉子声调浑厚、苍劲,娘儿到底是娘儿,莺歌燕语似的,人听了柔情似水。
女子啃完两块饼子,又举着坛子喝起来。车颠得水溅了一身,她笑骂:“急得死去?呛死人咧!”姬发鞭鞘舞得欢快说:“反正死了人庄稼还要收。”说完朝天打了一通响呼哨。
喝罢,女子娇憨地抱着七嬷的一只胳臂,半躺在她怀里。老太婆疼爱地弹落女子头发上的一个花媳妇虫,在她身上摩挲不已。
到了狼窝子沟畔家里的大块承包田边,姬发跳下车,接下七嬷来,却不好接女子。女子把着车护栏溜了下来。七嬷迫不及待提镰进地,一马当先。姬发紧了紧鞣皮裤带,朝手心唾了一口,紧跟其后。女子的气力远远不可与姬发相提并论,又正来月例,却几乎与他在齐头并进。即便是金枝玉叶,玉肤雪肠,娇嫩的羊脂奶油捏就的人儿,在这满是石头的山里,就得心一横,把自家的身子骨当成没血不疼的石头。尘土落满了女子的乌油头发,汗珠落地有声,衣服湿贴,偶然站起,人像龙虾。七嬷不时劝女子歇一歇,她却怎么也不听。
日已西斜,三人前后肚皮几乎要贴住了。虚脱式的极度劳累,使他们看着干粮没一点食欲,只是一气一气地灌水。
坛子水尽了,女子就来到地头溪边,跪下,一手扶石头,一手撩起散落的鬓发,嘬着嘴唇喝。七嬷道:“油馍儿,那水喝不得,回喝去吧!”女子只是喝个不住。姬发吼:“热人受得了脏冷水么?甭喝了!”他不再看女子,只一头扎在地里拼命。尘土落在衣上,都成泥了。
事到如今,他在这女子面前,调皮依然,但轻骚、撩逗性的语言,则越来越少了。女子对他在生活上,关照无微不至。每隔些日子,她就步行几十里,到林场去给老人打扫屋子,缝补浆洗。地里的菜蔬,家里的鸡蛋,她也每隔些日子,就给校长夫妇送些去。校长夫妇给零花钱,她也不许姬发接,私下道:“能挣下就花,挣不下就把手抠紧些,不敢再向人家伸手了。就是亲爹娘,也不能养你一辈子。”乡邻则当面背后,无不对她赞不绝口。她来姬家不过几个月,而且小小年纪,却俨然德高望重了。德生威。既然二人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,姬发觉还向她说那撩逗话,是对她的亵渎、冒犯。在一种无意识,不自觉的情况下,他对她逐渐产生了敬重之心。
这年高考,姬槐终于考上了西北大学中文系。这对姬发无疑是强烈的刺激,少年陷入了欲改变现状,又无可奈何的苦闷里。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听校长要他补习的话,不然这阵,他也说不定走出这山莽了。
一天,他向女子说:“我在家里,人静心不静,想到外面去换换环境。”女子笑道:“嫌我烦了?”他忙道:“不是嫌你烦,就靠种这几亩地,能挣几个钱?我想去打工。”女子道:“倒是好事。你一走,也就没人天天烦我了。只是咱们在外面两眼墨黑,没有亲朋,你投靠谁去?”姬发扭头不看女子,道:“到武宜找杨子去,看能不能下煤窑。”女子吃一惊,脸都拉长了,半晌道:“煤窑还是别下了,想些别的事干吧!我去求求我二哥,看他外面的朋友,能不能给你找个事儿。”姬发叹道:“人家都能下煤窑,我一个鸡嫌狗不爱的东西,命就多值钱?死了就死了呗。”女子瞪了他一眼道:“说什么话?我不许你去。”姬发冷笑道:“你算我的什么人?也来管我!我跟姐夫都说了,他没同意,也没反对。大姐先别让知道。”女子道:“就算我管不上你,‘纸里包不住火’,大姐也是迟早要知道的。”姬发道:“知道了再说。她对我也太操心了,我可受不了!”女子咬了咬嘴唇,道:“你叫人怎么说呢?大姐待你好,倒好出罪了!照这话,我也不敢操心了。”姬发看了她一眼,又扭头看着别处道:“你还操心我?操心,就不成天嚷着一年后非走不可了。”
晚秋的一日,阴阳天气。车夫的那辆破车,载着姬发,远走他乡了。怕七嬷碰见,车夫准备绕街而走,直接送他到火车站。
女子踩着路边的矢车菊,步行相送。她着水红衫儿,青绿裤子,蓝印花围裙,桃红皮底底绒面鞋。一条野鸡红带穗子大幅头巾,斜披在肩上。乌油圆正的发髻一侧,那银簪子上粉红的丝缨子,不住忽闪,留海高扬。
山道弯弯,景色凄美。车轮咔嚓声里,辗轧到处,一股轻尘腾然而起,滑向路边刚出芽的麦坪,又被霞霭抹染得扑朔迷离。霞霭是惊心动魄的火红,远近山水迷蒙如蜃景。秋风飕飕,寒意凛冽。姬发掩了掩衫襟道:“我跟杨子老娘说好了,夜里陪你来住。记着,夜里拿大杠子把门顶紧!”女子点了点头,止住步。
姬发依依不舍,扭头看着车前方。车转弯时,他突然回过头来,眼里满含泪水。女子心里一颤。栖居核桃林里的山鹬一声破裂开来的凄鸣,车闪过山弯不见了,只给路上留下了一股子尘烟。女子一手扶着路边的山毛榉树,一手拽过头巾角,拭着眼睛。昨夜她一夜没有睡着,提心吊胆,怕他下煤窑子万一出了事故。刚才他回头时,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,她已喜欢上他了。要不,她心里就不会有那么撕心裂肺的颤抖。
几天后,七嬷要上山看姬发,校长只得小心翼翼告诉她。那感情强烈的老娘儿膝头一软,就跪倒在地,一下一下拍着地说:“你忘了他爹是咋死的吗?再说这几年,开矿的私人老板——连国家的一些矿——都只顾挣钱,死几十号上百号的人,他们也不在乎,只赔些钱了事。国家那些管矿的人,也只管明罚款暗受贿。矿老板有钱塞眼子,哪怕死人?钻煤窑的穷孩子也是人啊,也是娘生娘养的啊!谁怜那些孩子呢?谁体贴那些为娘的呢?杨子不是我的孩子,钻煤窑我都担心得不行。你咋敢放我的孩子到那人不得见的地方去么?‘不是骨肉不心疼’,你哪在乎他死活呢?可怜我的发子,没爹少娘,谁真疼他呢?你杀了我,也比这发配他爽落!我不活咧!”爬过去,搂住校长腿,摇撼着,泪眼巴巴望着他的脸,号啕道,“你把我的心尖尖儿还给我吧!我一口饭一把屎,二十年苦熬,头发都剩几根根了,才把他拉扯成一条汉子。他是我的血变成的人。我这心里眼里,就装着他。你这糊涂没良心的爷们,一刀子把我这老命了结算咧!省得零碎剜我的心头肉。老爷子,他是我的命根,你把他还给我吧!
校长原知她准发急,却没料急到如此,再三开导说:“我近来觉身体不如以前了,你也一身病,咱们再能照看孩子几年?孩子出外闯荡闯荡,不为坏事。咱们工资有限,日子捉襟见肘的。发子娶了媳妇,也就快做父亲了。肩上一有担子,他会瞻前顾后的,你放心吧!”七嬷哪里听得进去?道:“我宁愿他没出息,宁愿自家为他病死穷死,只要他好好的。”一声声向校长要人。
校长倒大为感动,想那些闯荡世界的汉子背后,都有牵肠挂肚的妻子或母亲。英雄一则为时势造就,一则也是娘儿们的眼泪浸淌出来的。娘儿们揪断肠子的哭声,才是最雄浑的人生乐章。世界上最大的力量,不是别个,正是这情感的力量。
七嬷要亲自上武宜把姬发寻回来。住在校长家的姬杨二妹、大弟,都不肯告诉她详细地址。这日,她困难地腆着大肚子,挺着蓬乱的核桃大马鞍子髻,上了山。风静天晴,她心里却阴云积沉,踯躅而行,一路抹眼角擤鼻涕。到了娘家门口,她却没有进去,先到姬杨家。姬杨的爹仍不肯告诉她详细地址。老娘儿这才气咻咻进了娘家门。女子当然知道她为何而来,未免有些惶悚,小心翼翼地问候着。七嬷不理,径直进了屋子,一屁股坐在板箱盖子上。女子毕恭毕敬站在她面前。七嬷突然胳肘一弯,糙手揉着鼻头,大哭起来,声音嘶哑难听,道:“心肝,骨头肉,没娘的人儿,这世上,谁操心你啊?”女子也不由落泪。七嬷突然收住哭,瞪着女子问:
“发子走几天了?
“七天。”
“我还活着么?
女子无话可答。老娘儿勃然大怒,吼:“他都走七天了,你还不给我个音信。这么大的事也瞒我,我白养他了。我还活着,你就把我当死人,我也白疼你了。”痛责女子,恨她怨她,数落她“没能耐拴住汉子”。捶胸拍箱盖,说姬发要有好歹,她只向女子要人。女子一句也不敢顶嘴,只会哭。
七嬷越发号啕大哭起来。
女子在她脚前跪下,一面哭,一面拿袖子给她拭眼泪。七嬷忍住哭,道:“你大姐能嫁个大书生,就不是那没见识鸡肠小肚不懂道理的娘儿。老爹有五个儿子,人高武大,齐齐整整五条好汉,不是拿枪杆子,就是炸石下窑,哪一个是好终好了的?想起已往从前来,大姐心就揪疼。大姐是叫这姬家的七灾八难,给吓出病来了。前二年发子要当兵,我拦住了。他只要活蹦乱跳在我跟前,看得见摸得着,哪怕一辈子穷没出息,也比人人夸他好汉,我永不得见强。孩子,等你拉扯下儿儿女女,就知道我这心了。你不嫌他挣不来钱吧?”女子道:“我是穷过来的,哪嫌过他没钱?我劝不住他。”七嬷道:“这就是了。刚才我心里一急,把你说重了。你甭怪我!”女子哭道:“我哪能怪你呢!”七嬷叫着“好孩子”,把她的头搂在怀里,又哭起来。
下山时,七嬷一再叮嘱女子小心门户:“把菜刀压枕头底下,那大铲子放在炕头。夜里人叫门,千万甭开!”起步间,鞋不知怎么掉了。老太婆胖,弯腰困难。女子忙蹲下,帮她穿上了鞋。
姬家的一代老母,又走在了那弯弯山道上。脸上的皱纹挺硬而涩深,稀疏的眉毛尽力往一起攒着,痛心疾首地想念那离她而去的孩子,那亲人。眼前这熟悉的山山水水,不知什么时候抹上了土灰色不透明的雾气,脏蒙蒙的。二十年辛苦养大个孩子,说走就走,老娘儿心头从来没有如此空落过。空落得连这一方最亲切的山水,因为她最亲切的孩子不在,也觉空了,空到山根子水底子都快翻上来了。
老车夫的三套车,迎面滚滚而来。老娘儿心中眼里,全被孩子霸占住了,不知躲避,车夫狠劲地拽缰绳,拼命喊“哦喔”,马才贴她身蹄子不安稳地站住。响鼻都打在她脸上。马翻起来的白嘴唇子边的津液,蹭到了她耳鬓。车夫吓了一身汗,吼道:“你这娘儿怪,寻马亲热。不要老命咧!
七嬷眼神无光地一瞥他,肥硕的身子便困难地绕过马车,继续往前走去,似乎不认识车夫,也似乎自己刚才就根本没有遇到过险情。这母性极为强烈的老娘儿,心里已没有自己了。车夫自然明白,朝着她的背影,苦心孤诣地吼道:
雀雏雏子起窝飞咧,
马驹驹子绊挡掉咧,
羊羔羔子离母去咧。
娘吔,
咱早不穿开裆裤咧,
你丢脱手吧!
七嬷闻若未闻。马驹远远地落在后面,啃路边的枯草。母马似那母亲一般,也有悬悬之心,眷眷回顾,突然仰着头“咴——咴”嘶唤起来。马驹抬起头,愣了一会,蓦地“咴咴”应着,朝母马飞奔而去。为防它走远丢失而拴在脖子上的木棍子绊挡,不住磕碰前腿,发出哐哐的声响。奔了十几步,腿疼了,它只得迈着小步,慢慢走起来。七嬷大脑一片空白,视而不见。
那姬发因为年轻,尚感知不到身为老人的心,走后几个月,也没来一封信,七嬷愈为牵挂。天天一有空闲,七嬷就走到街口,站在谁家那悬崖般高耸陡立的黄土墙下,巴巴张望到双腿酸疼。远远地,每有班车过来,她的心就狂跳不已,等到车停人下,并不见朝思暮想的亲人,又心凉透顶。
日复一日,度日如年。切盼深思里,武七嬷对孩子的情感,已为陈酿了,至浓至甘至美。
她把姬发忘在她那里的一件背心,洗了三遍。天天做姬发最爱吃的饭,天天剩饭。剩饭总热在锅里,以备那孩子突然回来。一百次门被突然推开,一百次老娘儿欣喜回头,一百次大失所望,一百次进来的不是她眷念至切的那面孔,一百次不祥念头闪出,一百次撩起衣襟抹泪,一百次看见人家母子花好月圆地聚在一起,她惆怅唏嘘不已。
从刚会说话的小囡儿到白发斑斑的老娘儿,她从来口角伶俐,言语掷地有声。不料终于有这一天,她说话变得哕嗦无味起来。以前的七嬷,是不肯屈尊和她所瞧不起的人说话的,可是她现在不只肯和那些人说话,而且忍受了那些人因为她的语言罗嗦无味所表示出的瞧不起。连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小孩子,她也会给好吃的,让乖乖坐着,然后向其念叨一场她的发子这么大时如何如何。甚至于陌生人,只要有机会,她就不肯放过诉说。教育局长来固塬镇中视察,校长汇报工作迟了一步,那老娘儿早抢上去向皱着眉头的局长没完没了念叨起了她的发子,宣称:“不是咱偏心,再没有咱的发子那么招人疼的孩子了!”在她一生说话最频繁的这一段时间内,话题却最单调——发子,发子,不是她肠子头掉下来的却胜似她肠子头掉下来的发子。
她终于明白过来人家厌倦她说发子,可她不能自已。于是她来了一点狡黠,卖弄聪明,先俯就人家的话题,再话题一转,引向她的发子。比如张老师的爱人扯了一块布料,她便大夸特夸,夸得那女人眉飞色舞,她就趁机说:“发子要在家里,我也给他扯一块缝个裤子。你知道,我那小子最撑衣服。可怜,他一走就不……”那女人才知上当受骗,一下子拉长了黄脸,不屑搭讪。—— 一句搭讪话出来,就会打开这老娘儿的话匣子,累自己整上午俯首贴耳听她念叨那与己无关的人。自己的烦事都烦不过来,还烦人家的事。
武七嬷身为校长夫人,这些女人向来是趋奉的,今见这样,心刺疼,语无伦次。语无伦次中,又不由自主一再喃喃姬发的昵称。女人愈为鄙夷不屑,七嬷更为狼狈,却仍难以自持。
一老教师倚老背地打趣校长说:“乃伉俪摇身一变为祥林嫂了。”校长莞尔一笑说:“难得她情重如此,真是一个伟大母亲。人世太多麻木冷漠,一个最卑微的山里娘儿,拥有的却是最伟大的人间至情。二十年来,时时令我感动。这不过是孩子与她的离别,人生难料事多,孩子若真有不测,不敢设想。”莞尔一笑早已成唏嘘。
武七嬷因为一说话就念叨她的发子,一时成了众人恶之,很少有人愿意跟她说话,碰见都绕开走。她从未有过的孤独,开始一个人喃喃,进而转为长时间的木然枯坐。
一天,终于来知音了,——她的弟媳。七嬷拉她并肩坐在客厅长沙发上,拍着她的膝头,回忆姬发俏皮、可爱地露出虎牙一笑,滴溜溜的花眼睛,二十了还走路一蹦一跳的,说:“人人都说他是我娇惯的,只我知道,他从小勤快,六七岁就养羊挣钱哩。”女子道:“这我知道,他在家,手脚就不闲。满做的眼色活儿,不用我说。”女子对姬发的点点滴滴都兴趣浓厚,听个津津有味,让七嬷把姬发的二十年人生回忆了个回肠荡气,着实过了把诉说瘾。这为人母亲者,对那女子感情更见深厚。
自从那一夜女子把姬发弄了满身伤,而姬发却以完好无损待她,并且答应一年后放她走后,她对他的感觉,便不那么太坏了。后来,她又发现他特别勤快,能吃苦,这最容易令她这种女子感动,她对他有好感了。如果仅仅如此倒罢了,他还刷牙、熨衣,闷了打开录音机,扭扭舞儿,唱唱流行歌,绝不同于“中间饱两头倒”的同伴,这对她这种古旧传统,没出过远门,没有文化的女子,无疑是一种神秘、新鲜的刺激。而且,他虽是一彪形大汉,却绝不少细致。细致而不拘泥,那是精致,或潇洒,不失为从外面世界归来的人负膝教养出来的。还有他那迷人的外表,总给她以隐隐的、无法抗拒的诱惑。她是想找一个丑一些的男人,可她内心深处,怎么也无法超脱人爱美的天性。以前他在家时,天天见面,她对他的这种感觉,还是潜意识的,尚不自知。他从她视线消失的那一刻,她才知道自己已爱上他了。这几个月,她无日无夜不思念他,只是不像七嬷那样放任和外露而已。
春节快到了,她必须在他春节回来时作出抉择。她舍不得离开他,又怕他是个花肠子,将来靠不住。她盼他回来,又怕他回来,不知该去还是该留,成日心情复杂,痛苦万分。
春节,姬发和姬杨都没有回来。女子既失落,又欣慰,因为他不回来,离婚的事,就可以继续拖下去了。
“云无心而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”,姬发有生以来,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离家出外。他当然思念七嬷,但更思念那女子。每看到班车在矿区停站时,他真想跨上去,飞驰回故乡。可是他不敢回去,怕面对那女子,怕面对离婚,纵然那女子虚为自己的妻子,也比切实不是自己的妻子强。然而他又不由常常要想,那女子说不定已离开姬家,在娘家等着他回来办离婚手绪呢。所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,天天心神不宁。
大年初一,姬杨还去上班,他则在宿舍睡大觉。辗转不眠,他便起身在矿区外的山头上乱走,蓦然一瞥故乡方向,想着心爱的女子无希望和他终成眷属,故乡一首名《走西口的人转回来》的小谣,便升上了心头:
水渣渣的眼窝就再看不清路,
软乎乎的膝拐只想贴紧这黄土,
三十年河东转河西,
阎王爷差小鬼勾了咱一回又一回,
胡子都白咧,心都木咧,
不承料还能回到这方土地。
爹娘都殁咧,
那三间干打垒,
都成了人家的豆子地。
送咱走西口的二妹子,
就甭再提起!
眼窝窝的水渣渣子擦也擦不净,
膝头头一软就跪在爹娘坟头。
爹娘吔,
你的傻子那当儿不懂这离情,
说走就没了踪影。
没得给爹装一锅烟,
没听娘的一句句叮嘱。
只说春二三月里走西口,
数九腊月转回头。
不承料转回头,转回头,
乌油发后生成了白胡子老头。
那二妹子,小贱人哪,
吔——
想哭个死去活来咱没了声。
微风撩拨着少年柔软的乌发。少年身心里,那受压抑的青春活力,正骚动不安,渴欲尽释。那女子就在他的家里,那么真切,唉,爱却那么虚无飘渺。
满山春色,悄然褪去,又是流火季节。姬发仍片纸没有寄给家里,连校长都有些怪他了。
七嬷惦记姬发没带蚊帐,又愁瓜果吃坏了肚子,揣想他瘦了还是胖了,一夜一夜不眠。好容易囫囵打个盹,又被噩梦惊醒。梦里姬发遭遇天崩地塌,她则心摧肝裂。醒来才半夜,知道再也无法入眠了,便从箱底翻出姬发小时的衣服,一遍一遍地展看,在鼻子上嗅了又嗅。似乎这不知洗了多少次,隔了十数年的衣服上,还存有那孩子的汗味。人世上再没有一种气味,能比孩子的气味让母亲觉得亲切了。
她开始相信那些母亲想儿子想瞎了眼的传说,她的眼睛也不好使起来。脑子更不中用,丢三忘四,校长下班,她手忙脚乱,想起还没做饭,做饭又把洗衣粉当成碱面下入锅中。做着活计,她会突然变呆发傻成一尊雕像。那是她不是想起姬发小时,她负手看他用小木枪与小伙伴们打仗的情景,就是回忆起他扭麻花似的扭在她身上撒娇的样子。眼前的现实,她在精神上浑然超脱,而过去与姬发相依为命的岁月,却历历在目。真是“母子连心”,老娘儿的魂已被那少年牵走了,成天都是一副丧魂失魄样。
这天一大早,她就在学校门口巴望。巴望了不知多少次,出来进去的,眼看着天黑尽了,仍“不见游子还”。不甘心,又哆哆嗦嗦地要去街口。路遇张婶,那娘儿冷不丁告诉她,梅岭她亲戚家有个后生,才从武宜回来。说是煤窑子塌了,他刚好倒班,才免一难。七嬷揪心裂肺,暗暗叫苦:“发子,发子,心肝哪!
当确知亲人已死时,人常常产生奇异的念头,坚决不相信亲人已死。而当亲人遇危险尚不知死活时,人则集中一念于“死”字上。七嬷此时,就是后一种心理:她二十年心血,已付诸汪洋了。
她视那孩子的生命,胜过自己的生命。自己死不足惜,那孩子死而自己尚活着,对她则是最残酷莫过的事情。顾不得告诉校长一声,她就黑灯瞎火往梅岭一步步赶去。山路渐绝人迹,草木瑟瑟。丛林使山峦像一个个蓬松的黑团子。突然,似在眼前,又似很远,响起一阵“回来吧,回来吧,小亲亲”的哀唤,是谁家在为落水的娃崽招魂,经神秘的夜色渲染,黄鼠狼的凄嚎和山鹬的惨叫烘托,分外瘆人。然而七嬷情感强烈到了极限,大脑已沉入恍惚中,无有理智,并不知恐怖。石径上,她的疲倦、沉重的脚步声,惊醒了在幽暗处歇息的杜鹃。那曾有一个凄婉传说的鸟儿,为这夜行老妇也悲啼起来。
她近来脚腕子都在路口站肿了,关节病更见重,且长期寝食不安,体力衰竭,又拖着大肚子,赶路速度却奇迹般的赛过矫健后生。三十里路,沟沟壑壑,峁峁粱粱,她却不很长时间就到了。唉,她以血变的乳汁养育了那孩子,但那孩子不记得她乳汁的滋味。她把红润的容颜为那孩子熬得干皱,但那孩子不记得她曾有过红润的容颜。那孩子已发育为成熟男子了,永远最亲切地唤那成熟男子乳名的,是她。慈爱的武七嬷,生命已在衰竭,但那孩子会使她的生命突然又进入高峰期。
那家人刚刚歇下。七嬷一路都急不可耐,临到却怕知道消息。俗话说:“怕处有鬼。”老娘儿只坚信那消息是不幸的,知道后她承受不起。在门口站了不知多长时间,一再按发髻,擤鼻涕抹眼角,心咚咚然快撞破胸壁了,喃喃着叫天呼地,好容易鼓足勇气手抖着抓起门吊,碰了两下,也不很响,她就连门吊也抖得抓不住了。好在那后生还没有睡着,真切听见门外有人,便披衣出来。
七嬷膝头发软,靠着门框,竭力挺着不溜下去。已然哭了,结结巴巴,罗罗嗦嗦,问个不清。后生半天才明白,好笑道:“你这老嬷子,‘见风是雨’,‘井绳当蛇’。这也值得连夜来回赶六十里路?武宜地方大,煤窑子不少。下那个煤窑子的,就我一个固塬人。”这就是说,她的命根不在塌方的那煤窑里,老娘儿大喜过望。同时没有得到姬发一点点消息,又使她大为失望。尽管她的心还悬着,但总算没有出现心碎的惨景,情绪也有些正常了,歉疚地说:“就这事,孩子,搅你好睡了。‘七十二行,庄稼为强’,再不敢出外咧,看你爹娘操心。”说着往回转去。浩茫夜色,万般凝重,万般静寂。
回路上,她不再有来时的奇迹,露出年纪来。她年纪不是很老迈,精力耗竭,才使她显得老态龙钟。小腿腕子发酸作疼,骨节子像有无数针在刺。肿腿沉重似铁,笨重的身体只想扑倒在地下再也不起来。
遇一根树枝,她捡起拄着,一步半步地踉跄挪动。好容易转过山,还是山,拼死力爬过沟,又是沟。三十里路,似比三千里路还远。
她机械地走着。上坡时,身体佝偻在棍子上。棍子细长,上端在她头顶高高地摇来晃去,下端开裂,咔嚓有声,中端成弓,似随时会折断。她像半昏迷状态的病人,不得不倚仗这棍子撑持着不倒。她的大肚子因为受到身体佝偻的压迫,难受地拼命喘气,却总觉有气喘不出。下坡略微好些,她坐着一下一下地滑,所过路面如扫过一样,裤子都被石棱划破了。
在一面坡上,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换气,谁知一坐下去就再也挣扎不起了。她绝望地拍打着腿一声声哭问:“你死了么?死咋死个半截子?你连这上半截子一齐死了吧!老天,你让我死吧!死了罪就受到头咧。”
北方夏夜,透凉。她只穿着单衣,又被汗浸湿了,冰贴在身上,年纪一大又没火气,冷得牙齿咯咯地碰着。这一歇下来,过度疲倦的身体无处不作疼。老娘儿痛苦地呻吟道:“天爷,我个娘儿,一辈子啥洋罪都受咧,这一把年纪了,咋还叫我受这洋罪么?天爷慈悲,叫我痛痛快快地一死吧!
久久,老娘儿终于木然了,一任疼痛寒冷折磨她那老躯。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了。
四周阴森森的林莽,似藏着无边的黑暗。天上星斗冷漠地在闪烁。叫魂鸟刺耳的一哀鸣,划破静夜,但不见叫魂鸟,也再听不到第二声哀鸣。夜死过去了,趋于永恒的境界。
不知何时,茫茫夜色里,突然传来一阵少女的呼唤:“大姑,大姑吔!”是芳珍的声音。比七嬷来时那招魂声还凄切。校长领着姬杨上中学的弟妹等几个学生寻来了。那老夫子已打寻了一夜,也走得双腿麻木,此刻饱含浓情地唤:“他娘,可怜的女人,你回来吧!
老娘儿惊醒似的一震,一下子活了过来,用棍子抖抖地杵着地,嘴空张半天,才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啕道:“闺女、老爷子,甭寻咧,叫我死了吧!报公安去,那孩子是逃犯,叫警察把他抓回来,拿麻绳子绑住,拿枪托子打死,拿拐棍子杵死!亲个当当的人哪,咱的血化奶育大的人哪,没良心的王八羔子,你把咱的心剜走了哇!
这嘎哑的号啕,惊天动地,瘆人至极,学生们一个个神经紧绷,毛骨悚然。武校长已然泪涕并流,肝胆迸裂。芳珍飞奔而上,搂住七嬷,放声大哭道:“大姑,咱的亲大姑哇!”姬杨的大弟姬峰,领着四五个男生,把七嬷抬了起来。她不住拍打大肚子,拍打姬峰的头,一路号啕呼唤那远在外的骨肉亲人。身体抽搐,髻子散乱,白发零落,老眼昏黑。到家时,呼唤已无力了,但却像人临终时欲见亲人那样急切,且顽强地声音拖得很长呼唤:“发子,发子啊!好人,遇见我的发子了么?给捎句话儿,叫他回来吧!发子,我的发子啊!”这最亲切最真挚的呼唤,一声弱于一声,终于,老娘儿只干燥的嘴唇在机械地颤抖,无有声音,早已不省人事了。
校长一面请医救治,一面拍加急电报给姬发。姬发接电报后心急如焚,先向校长拍电报告说平安,然后搭车就往回赶。路上,他心情复杂:妻子可与他同床异梦,母亲却永远对他一片真心。这世界上,只有那个连正经名字也没有的老娘儿,对他厚地高天般深情;爱他恨他,与他同乐共悲,几乎把全部情感都给了他。他不辞而别,长久不归,对她也太无情无义了。然而,想着回去之后,就得面对离婚,他更惶惶然。
七嬷系老中医常说的“急火攻心,痰迷心窍”,稍经调治即苏醒了过来。也无甚大病,不过是夜深生凉,年老不敌寒气,有些感冒而已。劳心过度,身体却着实“亏”下来了,所以用药主要是滋补。
姬发媳妇至今对是否要成为真正的姬发媳妇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,但她早已认定可敬可亲的七嬷是最理想的婆婆。闻知消息,她乱了方寸,丢下活计,把门户交托姬杨老娘,便忙忙赶下山。一路,都抹着眼泪。
七嬷接姬发的电报后,精神好转,见了她,笑吟吟的,说:“别哭,我的孩子!我哪有病?我是装的。不这么,你姐夫咋肯把那小子叫回来?那小子能丢下我倒罢了,刚进门的媳妇他也能丢下,天底下哪有这号男人?”不放心家里,硬逼着女子回去。
女子把校长和七嬷该洗的衣服洗了,做上饭,三人围坐着吃了,才上山。
七嬷斗大字不识一个,电报上的字却滚瓜烂熟。电报就放在枕边,她一想起就摩挲,似乎那不是冷冰冰的纸片,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那“亲个当当的人”。这天,她觉着身上轻松些,便拥被坐床翻来覆去看那电报。突然,一双极富生命活力的大手,却像女人样十二分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双眼。她以为是那好爱没大没小开玩笑的女体育教师,央求松手。手没松开,倒有柔嫩光滑的脸蛋贴住了她那干涩的皱巴脸,笑说:“姐也认得字了?看姐夫给你写的情书不成?”切念的孩子轻柔的声音如雷贯耳,七嬷心花怒放,破口臭骂道:“呸,没人肝肺的贼种种子!我饥一顿饱一顿,有一顿没一顿,把你肠肥肚满地拉扯大,一大你就丢下我走了。你还知道回来哇?再迟回来几天,就赶上给这老娘儿发丧咧。”没骂完就大哭起来。姬发慌忙在床沿上坐下,拍着她的肩头劝:“好大姐,亲大姐,你的脸型,适宜笑不适宜哭。笑时就像老铁树开花,一哭可成猪八戒他老娘了。”七麽啐道:“你冻死饿死在外面,我心也就歇下了,回来做什么?不是人种!‘好马还要好鞍配’,这身衣服买得好,鲜亮好看。”姬发笑道:“丢不下媳妇才回来了。她还在咱家么?”七嬷白了他一眼道:“她不在咱家,还上天去了?”姬发松了一口气,低头道:“不是说‘见多情易厌,见少情易变’吗?我当我大半年不着家,她早气得回娘家了。”七嬷拧了他一把道:“人家不是你,哼!”于是要姬发保证以后再不离她而去。姬发道:“实话给你说吧,这一出去,我才知道光棍难熬,日后就是舍得离开你,也舍不得离开媳妇。”说是这么说,他心里没说出的话却是,“大姐,这几年我跟你顶过嘴,不听你的话,日后怕越难是你的乖弟弟了。不过你该知道,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,爱着你。”
七嬷笑道:“你媳妇好,把个野性子儿马给拴住了。”
姐弟俩说不尽的别后之情。姬发问吃什么药。老娘儿说:“你姐夫请的那些中医西医,一人一套,都白花钱。我比医生还会治病,药只要一样,一分钱不花,就难寻。”姬发站起来,一拍腿道:“瞧我这两条腿,有多长,哪里跑不到?不难寻。你说出药名来,我好跑腿寻去。”七嬷露出满口瓷实的白牙一笑,道:“孩子,坐下听我说!就是给你一万块钱,跑遍天下铺子,这药也寻不到。”姬发道:“我猜着了,一准是里山胡郎中给你开的药方。药引子不多要,只要一对儿生得齐齐整整有双眼皮的促蛛,也只能是一钱大的,不得多也不得少。”七嬷啐了一口道:“我才不信江湖骗子哩!”又晃着发髻道,“我信科学,我这药最科学。名儿千奇百怪,真真的,什么也不叫,就叫‘开心’。你这么大个人,就是这药。你一回来,我开心了,不愁病不好,还吃啥药?唉,想你小时,洗个脸也猫儿抓似的,只洗鼻子嘴,不想才几年,就这么一表人才了,又得了那么个媳妇儿,我咋能不看着开心?够了,我什么也不要了!
姬发哑然失笑,弹了她一榧子道:“老顽皮一个!”七嬷孩子一样笑得咯咯的,身子一抖一抖,抖得关节疼,又装腔作势拼命呻吟。姬发眨了眨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,说:“我有一手。”便让她伏在床上,轻柔地给她推拿起来。老娘儿舒服地哼哼着。一会儿,姬发问:“怎么样?”七嬷动了动,笑道:“真好咧!怕不根治。单为我这病,也不准你走远。”
姬发便说:“等姐夫退休了,你们回家里住,天天我给你推拿。”七嬷道:“啐!那当儿我嘴角老是涎水,床下老放着尿盆,老没记性,老得不行咧,偏你爱干净,不一把将我推沟里去才怪哩。”面孔动人,言词生动,似乎是姬家的传统。姬发一回来,七嬷语言无味的人生阶段便宣告终结,拉出来的话,分明是相声。
姬发又从内衣里掏出六百元钱来,笑道:“大姐拉扯我一场,头一回挣钱,虽没几个嘎嘣,也应交大姐。”七嬷一下子泪流一脸,哭声道:“有这个心就行了。回去交你媳妇吧!你们花钱的事多。”姬发不肯。七嬷只得收了一百元,道:“算是你交我了。剩下的你留着。芳珍过些日子要是考上大学,走时你给些钱吧!我们给的,是我们的。从大来说,是咱们的良心。从小来说,也有个私心。我跟你姐夫伴不到你老,杨子的兄弟妹子,个个将来有出息。他们难时,你帮帮他们,等你难住了,你又没旁的亲人,说不定他们会看着你的。好心不会白费的,孩子。你就帮帮那些穷孩子吧!
姬发点了点头,把钱收起来,又拿出给七嬷买的营养品。七嬷嘴上说“不该乱花钱”,心里却乐不自胜,竟下地走了。颤巍巍的,脚底松软。姬发要搀,她坚决不许。外面天气又好,她便串东走西,向人展览姬发买的东西,设计勾出人的夸奖话来。她自己也“王婆卖瓜,自卖自夸”个不已:“啧啧,你们就别笑话我在孩子身上死心眼了。这样的孩子,搁给谁,不疼个死?
逗乐姐姐,姬发便去见姐夫。记得六岁时,姐夫曾郑重向他说:“你叫我姐夫,跟叫我武家老七、武清俊是一个意思。别叫‘姐夫’两个字,把你吓住了。我们是朋友。你的话有理,我听你的。我的话有理,你听我的。我们相当于父子关系,父子难相处,只有这样,我们长处才能和气。”他这一生真侥幸,遇到了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姐夫——父亲。
到了校长办公室,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件上衣向姐夫道:“你一辈子中山装,也该换换感觉了。我看外面的老头儿穿这衣服怪好看的,就给你买了一件。”那上衣是花格子的,袖子有裤腰宽,下摆之短,刚及裤腰。校长只看了一眼,就不屑再顾,教训了姬发一番不该这么长时间,给家里连信也不发一封等话。姬发出去后,他见办公室再无第二人,便脱下上衣,换上那件,对着墙上的镜子,左顾右盼起来,神采奕奕。
校长年轻上清华时,也是很浪漫的,好唱歌、跳舞。只是家穷,倒没穿过时兴衣服,至今这份心不死。当初姬发在学校时,放着录音机,在自己屋里扭摇滚。校长正在客厅看报,也不由自主跟着音乐晃脚尖。只是多年的磨难,让他给人的外在感觉似乎有些深沉。再说山乡人对他这个大知识分子有一种无言的要求,就是要他有一种端庄的风范。这也把他给框住了。姬发这是头一次给他买衣服,他难免有些沾沾自喜。穿着这种衣服,他也找到了新潮的感觉,忍不住摆了几下屁股。不料芳珍为武七嬷气不平,听说姬发回来了,要说他几句,便找了来。推门一看,那尊者长者,正在扭腰摆屁股,扫尽平日的威严肃穆,少女不由目瞪口呆。校长也大为尴尬,却笑道:“我也是从大学生过来的么。你考上大学就知道,大学生最新潮。我不深沉,累死了。”
出外一趟,姬发初知披张人皮不易,有些成熟了。因其有些成熟,反倒在这老夫妇膝下越像个大男孩子。撒娇装痴,把见过没见过的外面世事,连吹带编,一串串地抖搂出来逗老夫妇高兴,也是膝下承欢,尽人子之情的意思。七嬷笑个大肚皮急剧起伏,几乎绷断腰带,心疼地说:“我知道你是吹牛,难为你这小嘟嘟子嘴巴,吹得眉是眉,眼是眼,天花乱坠的,不由我不乐。到底是老姬家的后生!不是我胳肘往里拐,别人家的后生,就是让他把天下的世事见完,他也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,真真现世!原先说等你姐夫退休了,我们住养老院去。那当儿我老得眼袋子都快拖下巴上了,养老院又满眼老黄干了的家伙,一个个擤鼻涕流涎水斜皮吊领趿拉着鞋把子的,我看着越只想一头碰死钻墓坑打硬挺子去了。孩子,这下说好,你姐夫退休了,我们还回家来住。老的少的,热的亲的,团团圆圆多乐!你媳妇生个娃崽,那小小发子,越招我疼了。啧啧,一想起那小小人儿,我就乐个心口子疼。人活个生气,生气就是孩子。到那时,我们这老家伙扎在你们青嫩青嫩的一堆里,只活个不够,咯咯。”
姬发听她提起那女子,脸上便掠过一片阴云。他只想抬脚就回,可心里就是怯怯的,想见又怕见那女子。也是报舐犊之恩,他竭力不想那女子,陪老人住了几天。他的欢声笑语,淘气可爱,青春鲜嫩的脸颊,给校长夫妇暮年枯灰的生活,添了多少鲜艳的色彩。最后,还是七嬷硬把他赶了回去。
老娘儿一乐,病早好了,饭吃三碗。校长怕她撑伤了胃,劝道:“省些,留着防年景。”老娘儿啐道:“没吃你的肉,心疼啥?你养的发子,最有良心,年景也饿不着你。”
姬发太阳帽遮脸,墨镜罩眼,挎着背包,忐忑不安地走在山路上。路边溪里的蛙鼓,单调而干燥。溪面铺着一层清雾,有一群鸭子在嬉水。悠悠山调,时时传来。少年听着,心酸软酸软的。
远远的,自家门前的柿子树扎煞着枝头,像要亲热地拥抱远道归来的小主人似的。走近一看,门前整齐地垛着好大一个圆锥形新麦秸垛。一只红公鸡,正领着几只花母鸡,在垛下刨食、嬉闹,悠闲而自在。那边有一片刚刚扬粉的玉米地。缠绵的微风把细小的玉米花粉从穗子上刮下来,送入少年的鼻孔中,香味粘腻。玉米茎上绕着豆角蔓。豆角像从枯萎的豆角花夹子里抽出的深绿色毛线。这边则有一小片新翻过的地,土色湿黑。炎炎烈日下,女子穿着豆绿裤子,灯黄琵琶衫,翠个生生的髻子上顶个斗笠,正背对马路在点种着什么。动作间,身段有一种流动之美。这山里最新潮的少年,却为那女子的古典之美目眩神迷,抱着背包在路边蹲了下去,贪婪地看个不已。
女子回身时,看见了他,愣住了。她脸庞收麦时晒得黝黑,那双眼睛依然像小鹿一般清亮灵活。姬发想起车夫在成亲那日唱的训世歌中“粉脸蛋不晒个透黑……就不是咱庄稼院的好婆姨”之言来,心里不知什么滋味,站起身,不再看她,而看着远方。汗衫下暴凸的胸肌,给人一种生命力太旺盛的逼迫。下井少见日光,脸纸白。脸蛋有些下陷,鼻梁越显挺直高耸。郁忧时的这少年,给女子一种高贵和不可近之感。他是那么绝顶英俊,又高中毕业,从小是个洋娃娃,让女子都觉自己不配他了。于是一刻,女子又觉得自己还是离开这个家好。找一个土里土气、没知少识的男人,省得将来被这洋气小子抛弃。于是她在衣摆上搓了搓手,坦然地笑道:“你呀,回来也鬼鬼祟祟跟贼一样,一声不吭,吓我一跳。”
姬发扭过头道:“我回来见你还在家,高兴地不知怎么说才好。”说着又扭过头去,竟抽起了鼻子。女子心里软乎乎的,忙进了门。姬发过了好一会儿,才进来。女子已把洗脸水放在院里,脸盆上搭着毛巾,她则在厨房生火做饭。姬发心里更是热乎酸甜,进了外屋,伏在炕上,脸埋在背包上痛痛地流了一通泪,才出来洗罢脸,进厨房帮女子拣菜。
女子怕他对自己太亲热,动摇自己的决心,故意淡淡的,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。
姬发见她还是过去那样不冷不热的,心又凉了,半晌道:“我不在家,收麦可够你受的。”女子忍不住又泄露了天机,明明有一丝幽怨之意道:“你不回来么!还好,有大姐。她雇了几个麦客。”
姬发非常敏感,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幽怨。女子对男子怀幽怨之情,不正是爱么?他心里一喜,忙掏出那五百元来道:“你收着吧!”女子站起,退了好几步。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故意冷冰冰道:“交大姐吧!你回来了,咱们就把离婚手绪办了吧!说好一年,拖了一年半了。”姬发脸色沉了下来,慢慢把钱装入口袋。他不得不认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,道:“我迟回来了几个月,是要你多想一想。既然到这阵你还想走,说明你确实讨厌我。‘长痛不如短痛’,咱们快刀斩乱麻,下午就去办手绪吧。”
女子心里刀割似的一痛,险些流下泪来。姬发留心看着她的神情,却弄不清她到底什么心理。半晌,等情绪平静了些,女子道:“一年多都过来了,也不在乎早一两天。我把该带走的东西收拾收拾,大后天,咱们去办吧!”姬发见她态度坚决,最后绝望,声音空洞道:“随你。”
做好饭,姬发吃了几口,就撂下筷子道:“我不想吃了。”女子问:“不好吃?”姬发强笑道:“天底下,我顶爱吃大姐做的饭。后来你到我家,才知你比大姐还会做饭。我今天不饿,累了,想歇一歇。”便进外屋,胡乱躺在了炕上。
女子心里难受,也吃不下去,给他拉上门,背了个筐子,给牛割草去了。半下午,武大摸了进来。他头发和胡子老长,枯草一样乱蓬蓬的,笑如抽鼻涕,比姬发大好多岁,却称其为哥,道:“大半年没见了,怪想的。刚才看见嫂子在地里,就偷着进来了。”姬发二话不说,先给了他一拳,才笑道:“趁早把你这把胡子给老子剪了,饭渣还在上面挂着哩,要多恶心有多恶心!怕她什么?她又不是我大姐,才懒得为我跟你闹里。喝酒么?”武大道:“不喝了,见一见你我就走。让嫂子碰上了,总不太好。”姬发冷笑道:“她要愿管我,那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哩。我想喝,你陪我吧!”于是提了酒,二人在院里石桌上对坐着喝了起来。
两人正“满上,满上”地大叫着,女子背着草筐进来了。一看是武大,登时青了脸,咚地把草筐往地上一扔,三脚两步过去,提起酒瓶,哗地就摔碎在院。二人都站了起来。她肯为姬发生气,说明还对他有情义,姬发不怒反喜。武大讪笑道:“我说不敢不敢,你非要喝不可,看惹嫂子生气了!”女子指着他怒吼:“滚,从这门里滚出去,死也别进这门!
姬发笑道:“公然又是一个武七嬷。你去吧!这家只要有她在,你就死都别进这家门。”武大悻悻然而去。女子白了姬发一眼,甩手进了里屋,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,袖子掩面,哭了起来。姬发跟了进去,道:“你抬脚就要走了。我好我坏,今生跟你无关,你有什么好哭的?”女子哭道:“你跟我无关,我也不好说你。我只替你大姐伤心。辛辛苦苦,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人来?”姬发道:“咱们这假夫妻不是做得很好么?只要你不走,像姐姐一样天天看着我,我准不学坏。”
女子忍不住又笑了,却狠命勾了他一眼,啐道:“少说这话!我听不惯,听着牙疼。我倒情愿做姐姐,没有叫你熬一辈子光棍的道理。”姬发忙道:“只要天天见到你,我愿一辈子熬光棍。你不走了,行吗?从此我人前背后,真叫你姐姐。”女子想他这一高兴,准有胃口吃饭了,便趁机端出饭来。果真,他吃得很香。
饭后,二人给牛铡上草,喂了那些张口要吃的东西,天也就黑了。女子道:“我给你做了身衣服,就剩纽子没钉。你试试可身不?
“这么说,你不走了?
“走就不许给你留个念心?
“要走,就一样东西也别留。留不住人,留下东西,只会叫我看着不美。人我也一辈子不想再见了,见了也要绕开走。”
“就这么恨我?
“爱之切,恨之深么!
姬发说完,转身便回到外屋,又躺在了炕上。女子房里,久久没有动静。终于有了动静,却只是啪地拉灭了灯,并没有关房门。姬发的忍耐,几乎崩溃,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,没敢造次进女子屋。不过,女子这一举鼓舞了姬发。第二天一早,他就起来跑步,回来又在院里举了一阵哑铃,然后忙里忙外,风风火火,生机勃勃。女子好容易下定的决心,又动摇了。她竭力抗拒着这动摇。早饭后,她无话找话,尽向姬发说些别离之言。姬发霜打了般,又无精打采了。
傍晚,女子坐在里屋炕上做针线,心神不宁,时不时一叹气。姬发心头则满是离散的凄凉,便爬上门前的大树,闷看过路人。恰巧春燕骑着单车从树下路过,猛有树枝落到了她头上,举头一看是他,忙跳下车,轻佻地夹了夹长睫毛,笑道:“你这东西,娶了媳妇还不安分,爬高钻低的。几时回来的?这次你可真走得长远!”姬发笑道:“你想我了?”春燕红了脸,刚低下头,却又抬起头来道:“随你怎么说。”姬发道:“进去坐吧!我媳妇回娘家去了。”春燕道:“她在家,就不许我进去?
姬发推着春燕的车子进门,把车靠在屋壁上,领她进外屋。春燕手里拎着个洋气的小提包,随便往炕上一撇,就坐在炕沿上问:“拿什么招待我呢?”姬发笑道:“我这里只有烟和酒。不知道今天碰见你,要不早预备下了。”春燕眼光火辣辣道:“有一样东西现成,只要你舍得。”姬发道:“现成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?”春燕道:“那好,亲我!”姬发一下子红了脸,扭头看着窗外。
这位武春燕,可以说是活泼得过火,美得过艳,属于山中稀见的那种进攻型的女子。她咄咄逼人的进攻,让姬发都有些招架不住,说不清是喜欢,还是讨厌,半晌无言。春燕叹道:“你没诚心招待我么!告诉你,再过几十天我就要出嫁了,嫁的是后沟刘二小。”姬发吃一惊,回头看着她道:“奇事,二小配你?他斗大字不识一个。”春燕道:“你媳妇也不一样么?你偏喜欢她。”
姬发故意大声道:“这看怎么说。当初头一眼见她,我是中了魔似的,喜欢得了不得。一结婚,可就觉她讨厌了。她呀,睡觉打鼾,咬牙子,说梦话,吃饭嘴唇子吧唧吧唧响。我说三,她偏听个四,成天尿不到一个尿壶,气得我只想踢她一脚。明个我就跟他离婚。这么吧,你也不跟二小结婚了,咱俩过吧。我看最咱俩相配!”春燕拍手大叫:“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。只要你真跟她离婚,我巴不得哩。”姬发笑道:“真!
女子突然出现在门口,瞪着姬发。春燕慌了,道:“嫂子在家,你倒说没在,害得我胡说八道。嫂子,别记气,我们说着玩哩。”女子看也不看她,只瞪着姬发。春燕冷笑道:“那么恨他!恨他就离了他,自有人不恨他。”一甩披肩发,提起小包来到院里,推过车子又道,“姬发,80年代的女人,至少该会骑车子。那女人会骑车子么?”跃身上车,把车铃捏得叮当作响,就从院里骑了出去。
女子肺都要气炸了。姬发冷冷地道:“你是要走的人,何苦还给我眼睛瞪得铜铃一般?”女子吼:“我不许你跟别的女子亲香了?你们说体己知心话,干吗要捎带作践我?跟别的女子亲香,你就不能等到我走了么?”扭身进了里屋,躺在炕上,被子蒙头哭了起来。
姬发既然爱她,刺伤她的心,同时也就刺伤了自己的心。他跟了进去,坐在炕沿上,眼圈都红了,低头搓着腿面子道:“我心里难过,胡生事气你哩。我跟春燕小时在武家常玩,后来又是同学,要真好,不会娶你。其实你也不易,我也替你难过。放心,这是最后一回,我再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来气你了。”
也许,是春燕对姬发毫无顾忌的爱慕,让女子更感觉到了姬发身为男子的魅力;也许,是春燕对女子的瞧不起,反刺激得她欲与之一争高低。她舍不得离开姬发了,更舍不得把姬发丢给春燕那种女人。于是,她坐起来,泪眼望着他。他也泪眼望着她。半晌,她神态儿矜持,脸儿光莹如玉,嗔愠里又含情道:“你几时能学成人么?老没个正形,尽拿些小孩子淘气来烦我。大活人一个,又不是死物什,眼前我管得住,背后我咋管得住。唉,反正我是个要走的人,你好你坏与我无关,懒操这个心了。试试那衣服吧!”姬发扭过头望着别处,恨恨道:“我说过,我不要你的念心。”起身向外走去,“你歇吧!我不扰你了。”
女子未语先红了脸,眼帘下垂,嚅嚅道:“要不,今晚你不用过去了。”姬发惊回头,喜得眉飞色舞,抓耳挠腮道:“你不走咧?”女子脸红烧红烧,咬了咬嘴唇,才道:“我不想枉跟你做这一场夫妻,就今晚。”姬发转身就走,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冷笑道:“难道我娶你来,只做一夜夫妻,又送你走吗?你也犯不上,我也用不着。要走,就带着你的姑娘身走吧!”说完出了门。
女子喊:“回来!”姬发只在门外望着她。女子狡黠地一笑说:“你今晚要跟我住了,明个我真走。你不住倒不像个花肠子男人了。唉,就是我,斗大字不识一个,连车子也不会骑,只会缝衣做饭,日久天长,怕就讨你嫌了。”姬发走进屋来,紧张地道:“你不走了?我哪敢嫌你?只要你不嫌我就好了,我最没出息。”女子道:“‘金无足赤,人无完人’,我不在乎你没出息,只在乎你见了那些比我强的秋燕春燕,把我不再放在心上。”姬发急忙道:“不会的,绝不会。”女子便坚定地道:“那好,我不走了,今生从你。”
姬发眼光扑朔迷离,不敢相信她的话,但是她的神态让他相信了,突然眼光清纯如洗,身心中的冻土一风吹化,失声哭道:“到底有了这一天!真是好事多磨。我怕你走,怕死了!”女子又爱又怜,笑道:“快别哭了。一哭鼻子,我就不把你当大男人,只当小弟弟了。这下愿试那衣服了吧?”姬发两大把抹去眼泪,从炕头拿起上衣来穿在身上。是件黑卡其学生装,配着牛仔裤,使他显得清纯而又不失时髦。女子道:“刚好。”姬发笑道:“你又没量过我,怎么做得这么合身?”女子道:“我又比不得春燕,总共就这么点儿本事。”姬发给她个鬼脸道:“又来了!小心我给你好的。嘿,瞧你的眼眉儿!”女子眉毛像受惊的鸟儿翅膀,道:“我又不描眉,咋,看着不好?”姬发道:“不是不好看,是明明喜上眉梢了么!”女子气得噘着嘴不言。他笑道:“等着,我就来!”便端了个大木洗盆到隔壁屋里,又提了桶水,脱衣站在木盆里,举桶从头顶徐徐倾下,身上顿起飞瀑,灯光下,亮闪闪的,如一个披光戴彩的油画中人。全身骨节,都似舒服地在咯吧咔嚓作响,他痛快地打了个激灵。那种爽滑透凉感,如有玉在遍身摩挲。不是玉,少年觉直是女子的玉体。他忍不住无声而笑,门牙尽露,极整齐雪白。
归巢倦鸟,交项贴翅喁喁歇去。悍兽出穴,雄欢雌爱。姬发站在小屋脚地,以荡漾渴欲的眼光,一望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那女子。记得少小时,曾用泥捏出个家,与囡儿逛家家,却混沌不思自己该有个家。苦思冥想自己该有个家的时候,他回到了故居。故居却因无女人气息,而不成其家。他孤寂里,寻觅中,以死相求,终于将这个绝顶标致的女子,迎进了故居。如今故居,真正是家了!这老屋已往从前他独居索处时的冰冷,因为她而荡然无存。纵然这老屋一无所有,只要有她,老屋至少还拥有温馨。他情眼饿馋,无比亢奋,高仰起头,喉结抖颤,缓步向炕而去。
无所遮掩,少年人体美非凡。女子震动,又紧张、惊悸。屏住呼吸半晌,突然手掬住脸,无声而哭起来,自然是娇羞。空气里,弥漫着年轻男女的体香。
姬发半跪在炕上,面孔下俯,黑眼睛里放着热烈湿润的光芒,猛然掰开女子的手。女子身子往里缩着,脸若凝脂,红晕洋溢,眼珠乌黑。姬发把她的手按在心口上道:“你摸摸我的心,快跳出来了。”女子又抿嘴笑了。她的手缎子一般光滑,且柔软个似都在他手下化了,化得跟他黏在了一起。好半晌,他松了她的手,指头蛋儿像小虫虫子一样,在她脸蛋上蠕动着。她不由得浑身酥软,想躲开,身子却如中了魔法,动不得,喘着气,只律颤。姬发全身也喜颤,突然揽她于怀,拿脸蛋轻轻摩挲她这边脸蛋,过了一会儿,又摩挲那边……快乐和羞怯里,一对男女那冰清玉洁的躯体,结合在了一起,老屋似摇摇欲坠。
美德不是无欲,无爱才是犯罪。姜家女子终于将自己和盘交出,皈依姬家男子了。
女子之动人,顽石也会融化。姬发销魂荡魄,似是梦幻,幸福得毛孔无一不舒展放松,在心里感喟:“咱这一辈子够咧!
女子梦里,都盼一个野性的山里王子,大步走进自己温热的身心中。感受了这少年激情的狂风暴雨,她认为他就是那王子,也在心里叹道:“他要是个好庄稼汉,咱这一生一世就有了靠头咧!
这一感一叹不要紧,从此苦重的人生,才比坦然安然的死亡对他们富于诱惑力。这一男一女,将舒卷出种种人生奇观来。世事人事,真难以捉摸!
日子过的别提有多温馨、惬意。一段时间里,姬发不忍看人眉头有一点点皱意,更不忍看人流泪,脸上心中,满写着快乐。
快乐的情绪,使他温和宽容。有一次,一个老爷子牵驴过路,冷不防驴踢了正晨跑的他一蹄子。他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。老爷子只当他起来后非跟自己有一场好闹不可。不想他起来后,一条身躯伟岸的汉子,脸上却荡漾着娘儿一样温柔的微笑,又孩子似的天真无邪,拍着土道:“老爹,不走还愣啥?驴不懂事,能怪你?”说着没事人一样,一拐一拐地走了。
天是晶明的铝色,山则碧绿清新。风将花草香,一阵一阵地送入人鼻孔。老爷子望着少年健美的背影,醉如饮了美酒。
庄户人的日子单调如平铺直叙,但快乐的少年总能使这日子不断“出彩”。为讨女子欢喜,他总像兔子刚刚跃起,鹞鹰猛然冲下那样,捕捉着她的心意。一次他去打猎,赶晚提着两只雉鸡回来时,把汗衫缠在头上,额顶结做展翅欲飞的蝴蝶状,头顶插一根四五尺长,集尽世间所有颜色,碧翠光闪,华丽无比的雉鸡翎,抖颤颤的,见了女子,飞眉弄眼,多少挑逗话儿。那个殷勤讨好体贴入微的劲头,叫女子心里如鹅儿毛在撩,都想着万一有一日,他负了自己,对旁的女子也如此,气也就把她气死了。
她将到死醋意浓烈。如果她一点儿也不吃醋,任他随便,那她就把人味儿活成淡凉水了。然而醋意太浓,必使两情俱伤。(第七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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